每當我這樣做,就彷彿能看見風的顏色……

    母親經常將幼小的我抱在膝蓋上這樣說。

    彷彿將身體寄託於五月的風,她悠閒地坐在院中央唯一的長椅上。

    ——看哪,左枝子。搖擺着樹枝的輕風,像不像有了光芒和顏色?就像新生的嫩葉般……含羞帶澀,卻又難掩心中的興奮……閃耀着碧色的光芒,看得到嗎?多美啊……媽媽最喜歡的就是五月的微風。每當這樣做,媽媽都會覺得自己的身體,還有左枝子你的身體當中,宛如吹過了一陣耀眼的、碧綠色的微風……

    母親常常擡頭仰望微風吹過庭院的樹梢,並這樣對我說。她一隻手扶着坐在膝蓋上的我,另一隻手則像她口中的那陣微風般輕撫着我的頭髮……庭院中的母親那愜意的表情也彷彿新生的嫩葉般,令人感到耀眼奪目。

    母親愛着父親,也愛着我……她那時的笑容,閃耀着神聖的光輝。那是隻有在幸福洋溢,安寧祥和的人臉上才能看到的笑容。

    那時的母親,一定是非常幸福的……

    我最近常常這樣想。

    在母親那段不算漫長的人生裏,一定充滿了愛人的喜悅、被愛的惶恐、養育我這個小生命時的疼愛——以及自身的幸福。

    我像母親那樣坐在長椅的邊緣上。儘管樣子不夠雅觀——但像這樣後仰上身,能讓我感到整個人都融入在五月的風中。

    微微聞到了土地溼潤的氣息。

    風兒在身邊輕輕吹過。

    我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

    五月,母親最爲喜愛的時節……

    五月,碧色的風兒喧囂着,令人神清氣爽。

    當然,這也是我最爲喜愛的時節……

    然而反過來說,我無法盡情享受這個美好的時節,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因爲那場宛如噩夢般令人難以置信的……彷彿惡魔所爲的令人痛恨的車禍,也是在這個時節發生的。

    十七年前。

    僅僅一瞬間,那場可惡的車禍就徹底奪走了我的一切……除了父親母親的生命外,還給我留下了終身殘疾。

    當時尚且年幼的我,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有關這場車禍的記憶。可是,肆意妄爲的惡魔所留下的爪痕,至今還鮮明地烙印在我身上。

    但我從未覺得痛苦。之所以能夠接受這場悲劇所帶來的結果,一個原因是我當時太過年幼。但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因爲,我是母親的女兒……

    因爲母親那樣溫柔美麗,臉上無時無刻不洋溢着笑容,而我是她的女兒……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的身體與周圍普通的女孩子不同,我依然下定決心——決不怨天恨地,而是樂觀地生活下去。

    可是,可是最近我有點怪。

    獨自坐在庭院裏的長椅上,將身體寄託給五月的風,埋頭思考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

    最近,我覺得自己的心情總是不能順遂。

    哪怕像這樣待在自己喜愛的地方,沐浴着春天明媚的陽光,聽着碧色的風在耳邊喧囂時……我的心也會自作主張,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到底飄到哪兒去了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當然知道。

    但我依舊忍不住感到困惑。

    明明只見過他一兩次面……甚至沒能正經交談……

    但我的一顆心,還是牢牢地牽掛在他的身上……

    這是爲什麼呢?

    每當不經意間回過神來,總是發現自己在想着他。

    這是爲什麼呢?

    爲什麼我的胸口會如此難受?彷彿鉛球之類的東西重重壓在內心深處一樣。

    這是爲什麼呢?

    痛苦在體內澎湃洶涌,從內部壓迫着我的身體,令我坐立不安。

    戀愛。

    不……或許並非如此。這不是戀愛。只是一種淡淡的,模糊的嚮往之情……

    我對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是這樣理解的。

    但是,儘管如此,爲什麼我的內心又會感覺到甜蜜呢?

    難道說這就是戀愛嗎?

    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心情。心動、緊張、有些畏懼,有些困惑,甚至寢食難安。

    母親也有過這樣的體會嗎?她是否曾將自己躁動不安的心情,悄悄地只說給父親一個人聽?而父親是否也將母親攬入懷中,緊緊抱住呢——

    母親,我究竟該怎麼做纔好……

    就這樣困惑着,我喃喃自語道。

    然而……我的困惑自然得不到任何人的答覆。

    只有涼爽的微風拂動着我的長髮。那感覺就像小時候,母親輕輕捋着我的髮梢……

    風兒開始有些冷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我從長椅上站起身來,緩緩將手伸向一旁的柺杖。

    隨後許下了心願……

    神啊,求求你,請讓我的思念傳達到他心中……

    昏暗的房間裏。

    四壁都被厚重的布料所製成的暗幕遮擋。暗幕將整個房間圍得嚴嚴實實,完全隔絕了外部的光芒。在沒有一絲外界光芒的、黑暗的空間裏,唯一的光源就是房間中央點亮的一根蠟燭。

    房間雖然是西式結構,但卻完美地呈日式房間的二十疊——或許正因如此,實在不能奢求蠟燭所帶來的光芒能夠驅散多少黑暗。那點燭光,只夠模模糊糊地照亮蠟燭周圍的空間而已。

    如果說存在上帝視角——即能像隔着玻璃視物一樣透視房間天花板的話,他所看到的一定是昏暗中,有個宛如由咒術創造出來的、圓頂狀的光圈……

    而在“圓頂”兩端,坐着兩個半截背脊融入陰影中的男人。

    其中一個是位老人。

    他十分隨意地穿着看起來價格十分高昂的繭綢和服,一條扎染的兵兒帶也直接系在腰上。由於頭髮差不多已經掉光,額頭顯得極爲寬闊,嚴肅的臉上遍佈着漫長的歲月刻下的皺紋。失去血色的、緊閉着的嘴脣,體現着他堅毅強韌的性格。老人深陷的眼窩不禁令人聯想起某種猛禽,那雙充滿桀驁的眼眸裏,透出一股與年齡不相稱的銳利,但偶爾也會掠過一絲不安與恐懼。這位老人如今一絲不苟地,若有所思地凝視着坐在他對面的人。

    房間裏的另一個人,中年偏老。

    這個男人也身穿和服,但與老人華麗的繭綢和服相反,他穿着粗紡的棉質和服——就像修行僧日常所穿的服飾一般。硬要詳細地說,與僧侶服有些類似。儘管如此,這位中年偏老的男人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威嚴感。而這種感覺,並非全因他的容貌。他那張彷彿將癩蛤蟆從正面壓扁般瘮人的面龐,與慈祥和藹四個字毫無緣分。光是他那桀驁不馴、目中無人般撇着的嘴脣,就足以令人清楚此人絕非善男信女,並感受到一陣瘋狂。更甚的是,他在此時此刻令人感受到的氣息,更加充滿一股難以名狀的妖異感。

    這股妖異感源自他的專注。

    他有一種奇特的、陰森逼人的魔力,彷彿一隻腳已經踏進了瘋狂的世界。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依舊能始終保持這種高亢到反常的意識。只見他緊閉雙眼,緊咬牙關,涌入大腦的血液已經將他那張癩蛤蟆般的臉染得通紅,太陽穴上的血管也彷彿像要脹破般高高凸起。

    穿着繭綢和服的老人對他的變化視而不見,屏息凝神地關注着眼前事態的進展。

    略微過了一會兒,蛤蟆臉男人緩緩張開眼簾,那速度緩慢到像在打開一扇吱呀作響的老舊門扉。與此同時,他始終用力緊閉着的嘴脣,如同怪魚用上下顎撕咬獵物——又如作惡後的鬼怪在入睡前打哈欠般——緩緩地張開成一種扭曲的形狀。

    接着,老人發現一股白色的霧狀物從他口中靜靜涌了出來。

    看上去那是種沉重的、濃度頗高的、令人覺得很有重量感的氣體。

    煙霧接連不斷地從他口中噴涌而出。

    它們彷彿旋渦般糾纏着向下沉去……但很快又受到蠟燭的熱量所激,涌到一起再次升上半空。煙霧源源不絕、接連不斷地從男人口中噴出。輕輕下落,又緩緩上升,就這樣在半空擴散開來。時而濃厚,時而稀疏……擴散開來的煙霧,彷彿擁有獨立意識般,在半空中自行飄舞、遊蕩,並最終消散。儘管如此,男人口中的煙霧依舊一個勁地噴涌而出,完全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老人瞪大了雙眼。

    原本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汗涔涔的,不知不覺間緊緊握成了拳頭。

    和服膝蓋處原本平整光滑的布料,也被老人攥得皺皺巴巴。但老人完全沒有工夫理會這些,而是光顧發自內心地驚歎着。

    靈能——

    只有擁有高強靈力並感知敏銳、久經磨鍊的靈媒師才能做到將體內的靈氣淨化再集中,提升到人類肉眼可見的程度後,再將其以物質的形態釋放到體外——在舉行這場“演示”前,男人曾對老人說過這樣的話。

    但如今的老人,已經無法通過男人事前的說明來認知如今的狀況。

    就要願望成真了。

    老人不由得在心裏高聲歡呼。這是他多年以來——從他與世隔絕,蟄居家中以來從未感受過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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