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丸開口後,對方緩緩地轉過身來。眼前的人已經年逾花甲——他有着圓圓的面龐,花白的頭髮剃得短短的,下巴上的長鬚似乎未經打理,看上去呈現着紅燒雞蛋那樣的古銅色。

    “您說過要是有事找您,來‘阿多福’酒館就行,您差不多每晚都會在這喝酒,於是我就來了。”

    貓丸笑呵呵地說着。

    “哦……你不就是白天給俺打過電話的小哥嘛。”

    年逾花甲的男人臉上佈滿了深深的皺紋,他把目光投了過來,顯得有些驚訝。

    “你還真過來啦。唉,無所謂,你叫貓……什麼來着對吧。算了,坐坐坐。”

    男人的臉和胸膛在酒勁下變得通紅,說話的聲音也十分沙啞。

    在“銅鬍子”的邀請下,貓丸輕輕一跳,坐在了他身旁的座位上。成一則坐在了貓丸身旁——儘管那張木製框架、竹藤編成的座椅上有種油膩膩的感覺,但他還是坐了上去。就這樣,坐在吧檯前的三人——一個年逾花甲、頭髮花白、身穿駝毛襯衣的老人,一個披着鬆垮垮的黑色外套、長着一張娃娃臉的小個子男人,以及西裝革履的成一——形成了一個相當別緻的組合。

    “那麼,武井大叔……”

    貓丸迅速和這位“銅鬍子”搭起話來。

    “這位就是我在電話裏和您提過的方城。”

    “哼……”

    名叫武井的“銅鬍子”只是瞥了成一一眼,似乎對他絲毫沒有興趣。同時他也像是擔心被騙一樣,警戒着他們。成一半半拉拉地向他鞠了一躬。

    “有關小善的事,俺已經跟警察老爺們說得夠多了。”

    “嗯,我猜也是。不過我們只是出於個人原因想請教您幾個問題。”

    貓丸說道。

    “俺也不太清楚。小善遇害的案子,俺啥也不知道。”

    “沒關係。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些簡單的問題,例如穴山大叔生前的爲人之類的。”

    “哼……算了,既然你們特地跑來一趟,也不好攆你們回去——喂,掌櫃。”

    老人武井說着,向吧檯裏大聲喊道:“總之先上啤酒,給這倆小夥子也上兩杯。”

    “哦,這可怪少見的。武哥今天怎麼找年輕人陪你喝了?”

    吧檯裏的一箇中年男子說道。他身穿髒兮兮的白褂,頭系正面結釦的頭巾。別看他嘴上和武井說着話,手上可一點也沒閒着,把架在爐子上的雞肉串猛地翻了個個兒。只見男子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光,長期受油煙薰漬的眼睛也顯得紅通通的。

    “沒這回事兒,這兩個小哥是過來打聽小善的事兒的。”

    武井大聲嚷着,把老闆端來的啤酒推到貓丸面前。

    “來,先喝上一杯,喝了這杯,咱們就算親近了。”

    “那真是謝謝了。”

    將啤酒倒好後,兩人碰了碰杯。武井將自己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貓丸只是輕輕地嘬了一口,就把整杯酒都推到了成一面前。

    “我酒量一般,剩下的就由他替我喝了——武井大叔,這兒的烤雞肉串,味兒說得過去嗎?”

    “何止是說得過去而已。”

    武井頂着通紅的臉笑着。

    “這家的烤雞肉串可是淺草最出名的!”

    “那太好了,我得嚐嚐。”

    “這兒的燉雜碎也好喫,有不少人專門從隅田川對面過來,就爲了喫這個。”

    “這可真不錯——老闆,來三人份的雞肉串和燉雜碎。”

    “好——嘞!”

    吧檯那邊傳來了勁頭飽滿的應答。

    “來,小哥,一口悶!”

    武井把啤酒瓶推到成一面前。

    “啊,謝謝。”

    在武井的極力相勸下,成一不由自主地很快喝空了杯裏的酒。空腹飲酒讓冰爽感滲透全身,令他無比舒適。

    “喔,小哥喝得爽快!快,再來一杯!”

    成一的面前倒上了第三杯啤酒。

    “這位武井大叔與穴山大叔可是老交情了。”

    貓丸說罷,成一被喝下去的酒猛地嗆了一口。慈雲齋的朋友?在他眼裏,這個男人只是個住在平民區的普通大叔而已。

    “武井大叔你也喝。”

    貓丸周到地給武井倒上酒。

    “穴山大叔遇害,我感到非常遺憾。”

    “是啊……他還沒滿六十歲啊……雖然小善也常說自己會不得善終,但還是太可憐了啊……”

    武井一口乾掉了杯中的酒,似乎在強顏歡笑。

    “請問您說的小善是……”

    成一好奇地向貓丸對面的武井問了一句。

    “嗯?——哦,小哥你只知道他現在的藝名吧。”

    武井用朦朧的醉眼望着成一。

    “過去小善是用原名活動的——穴山善介——善介是他的原名。當時人稱‘吞天阿善’。在一羣夥伴中,他是名氣最響亮的那個。”

    “吞天阿善?”

    “沒錯,吞天阿善。對藝人來說,只有擁有自己的綽號纔算夠格。別看俺現在是個糟老頭子,當時俺‘走繩阿哲’的綽號也是響亮得很呢!”

    “您是……藝人嗎?”

    成一驚訝地瞪圓了雙眼,貓丸像看熱鬧一樣笑嘻嘻地望着他。武井繼續說道:“是啊,俺和小善都是地道的淺草藝人,而且不是在六區表演,是正兒八經地在淺草公園表演。”

    “公園?”

    “沒錯,街頭藝人。不過嘛,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不知道了。現在的廟會里頂多還剩下幾個叫賣蛤蟆油的小販。小哥你見過那樣的人吧?”

    “嗯……”

    成一茫然地點了點頭,武井冷不防地揮起手中的筷子。

    “瞧一瞧看一看啊!來看看俺手上這把寶刀,這世間沒有它斬不斷的東西!如各位所見,俺只需在這張白紙上輕輕一劃,就能一張變兩張,兩張變四張,四張變八張,八張變十六張,十六張變三十二張,紙片恍似比良暮雪從天而降!但別看它如此鋒利,只要在刀身兩側塗上這蛤蟆油,它就連一張白紙也劃不開!您瞧好了,無論是砍是拉,怎麼割都沒事。但要是擦去了這蛤蟆油,就連一寸厚的鐵板也能一刀兩斷!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他口若懸河地說着貫口,聲音聽上去完全不像剛纔那樣醉醺醺的。但更令人驚訝的是,貓丸迅速地接了下去。

    “清晨十分,萬物影影綽綽,目視不清,一片恍惚迷離當中,看不出事物的形狀與模樣。山寺裏鐘聲雷雷,童子以杵撞鐘,分不清是鐘響還是杵響。各位看俺手中這個茶罐,中有一寸八分大小的唐人風發條人偶。說起人偶手藝人,有名的有京都的守隨、大阪的竹田縫之助、近江的大掾、藤原的朝臣。而俺這個乃是近江手藝人所制,人偶咽喉安着八枚齒輪,背後彆着十二枚別扣,將棗子置於大路上,吸天地之靈氣,取日月之精華後,人偶就會破罐而出。”

    他的流利度也完全不輸武井。成一固然喫驚,武井則更爲驚訝。

    “咦——這可真了不得。小哥,你很行嘛,在哪學到這個的?”

    “不敢當,只是邊看邊模仿來的。班門弄斧,真是慚愧慚愧。”

    “哪裏哪裏,很了不起啊。你這一口江戶腔可是流利得很呢。年紀輕輕就這麼有出息,俺高興啊。來,咱們喝一杯!”

    “這個嘛,就還是讓他來替我喝吧。”

    貓丸說着拽了拽成一的胳膊,武井在成一手中的空杯裏倒滿了酒。

    “這位小哥,你也知道蛤蟆油?”

    “這個……我不太清楚……”

    “什麼嘛,原來你只是負責喝酒的,那你喝吧,一口悶。”

    “嗯……我喝了。”

    “哦?看來你唯獨喝酒還算痛快。來,再滿上一杯。”

    啤酒一杯又一杯地續着。

    “那武井大叔,咱們繼續談穴山大叔……”

    貓丸不經意地說回了正題,武井的喉嚨咕嘟地響了一聲。

    “哦,對了,我們要說小善來着……”

    “是啊。”

    “小善……小善他是昨天沒的……不,已經是前天了……直到現在俺還沒法相信。俺認識的那個小善——就在前幾天晚上,俺還和他在這兒喝酒來着。俺直到現在也不能相信……”

    “您的心情我懂。”

    “小善……他是個好人啊……作爲藝人也是第一流的。而且小善能說會道,只要他一開口,路上的行人一下子都會湊過來,俺看在眼裏,真是既不甘又羨慕。除此之外,他的雜技也精湛得不得了,在人體水泵這招上,沒有人能勝得過他。”

    “人體水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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