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苦笑着望向貓丸,卻發現對方已經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啪啪地拍着粘在自己鬆垮垮的外套上的草渣。
“走吧,成一……別老在這妨礙人家,咱們差不多該撤了,阿大休假來上一趟也蠻難得。”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拍了拍成一的肩膀。
大內山似乎退出了超心理學研究小組,開始專心鑽研自己的專業——社會心理學。最近各種工作交接和事務手續令他應接不暇。
貓丸悠然地向前走去,成一跟在他的身後。
明媚的陽光照在貓丸學長瘦小的身上,令他雜貓般蓬鬆發翹的亂髮閃爍着光芒。他搖搖晃晃地走着,頭也不回地對成一開了口。
“我說,成一。”
“嗯?什麼事?”
成一向他前面那顆左搖右晃的腦袋問道。
“成一你之前提過的那個預知夢,我在想,可不可以這樣來解釋呢?”
儘管步伐悠閒,但貓丸的步調卻絲毫不亂。
“你們家之前的那位司機……是叫榮吉對吧?會不會是因爲你知道他缺乏睡眠的事,纔會做那樣的夢呢?——榮吉在那種疲勞狀態下開車,該不會出事吧?千萬不要出車禍啊——或許你當時在擔心這些,纔會做了那樣的夢。”
“這是什麼意思?爲什麼說榮吉叔缺乏睡眠?”
“看來你的記憶裏已經沒有這件事了,但我覺得你在潛意識裏或許依然知道。”
“爲什麼說我知道?”
“這個嘛……你不是說自己小時候精神容易過敏,經常會在半夜迷迷糊糊地到處轉悠嘛。這種事情在孩子身上的確偶有發生,由於深度睡眠導致過於迷糊,醒來後甚至不清楚自己做過什麼……於是在車禍的前夜,你在家裏走來走去,無意間看到了榮吉缺乏睡眠的原因。”
“缺乏睡眠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也就是說……你看到了當時還年輕的榮吉與富美兩人在臥室裏的牀笫之事。”
貓丸說着,始終沒有回過面孔。
“我想會不會是這樣。那時的你只有十二歲吧——差不多也是春心萌發的年紀了。你將那時所見到的情景,與自己仰慕的對象——也就是你的小姨——與她的印象重疊在了一起。你爲此而涌起了深深的罪惡感和自我厭惡——在那個年齡的孩子,的確會對那種事產生厭惡感。尤其是你,你將那件事與自己小姨的死直接聯繫在了一起。出於強烈的罪惡感,你無意間封閉了那段記憶——當然也有可能是後來睡得太過迷糊而忘記了——於是,這件事沒能留在你的記憶當中,但它卻在你的潛意識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令你對‘性’這件事產生了強烈的厭惡,並將其與自己仰慕對象的死直接聯繫在了一起。也正因爲這件事,你纔會
變得開始厭女……”
“都說了我不是厭女……”
成一低聲嘟噥着,但貓丸沒有理會。
“正因如此,你纔會深信自己做了預知夢。於是後來當你偶然提前夢到一些事時,就把它們都當作預知夢了。差不多就是這樣。”
成一無言以對。貓丸停下腳步,忽然擡頭望向天空。
“不過你小子啊……我不是說過很多遍嘛,看待事情再多積極樂觀一點。事情都過去了,就別老看不開,甚至爲此而煩惱了。你這種陰鬱的性子,想改是改不過來了,既然如此還不如多去擔心擔心今後的事。平時多擡頭看看天空,會發現許多樂趣的。看哪,今天天氣多好。待在晴朗的天空下,會讓人覺得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成一輕輕回過了頭。
他看到陽光下那片茂盛的草坪裏,兩個人坐在中間的長椅上。在如水般傾瀉而下的陽光和鮮嫩欲滴的翠色中,兩個人的身影因熱氣而變得模糊。
貓丸所說的話確有幾分道理,成一心想。把那件事當成一場夢境,似乎也未嘗不可。不過昨晚的夢境又是怎麼回事?昨晚自己在夢中所見到的場景……
他夢到了坐在輪椅上的新娘。
潔白的面紗,絲綢的禮服。那種奇妙的真實感,彷彿特寫畫面一般。他能看到新娘纖長的睫毛被淚水沾溼;也能看到她細長的無名指上,一枚白金戒指在閃閃發亮;甚至連花束中嫣紅的花朵都看得那樣清晰……
“喂,怎麼了?別不識趣了,當電燈泡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在這兒發什麼呆呀?”
貓丸那雙幼貓般的眼睛裏流露出往常滑稽的眼神。
“不……沒什麼。”
成一沒有將剛纔想的事說出口。那究竟是不是一場預知夢,相信總有一天,時間會給他答案。
“學長,我們走吧。”
成一轉過身來,推着貓丸瘦小的後背,催促着他離開。
這一次,成一沒有回頭去望。
哥哥和貓丸大哥走了。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只剩下他和我兩個人。
一時間陷入沉默……
四周只有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我最近才發現,明明有兩個人在,氣氛卻能如此寧靜舒適。這種舒適感與哥哥對我的關懷不同,是種令人內心平靜的、不可思議的感覺。
而最令人開心的是,當他……當大內山大哥與我在一起時,他也會有種無拘無束的感覺……這件事就連我也一清二楚……而他一定也知道我清楚這點。直到最近我才第一次發覺……這種感覺圍繞在心間會令人如此舒適。
光是有他像這樣陪在我身邊……
光是像這樣待在這裏……對如今的我來說就已足夠。
當然,富美姨不在身邊的孤獨感依舊深深留在心中。
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富美姨一定會回來。
我堅信着。
神啊,求求你,請讓富美姨能儘早回到家裏……儘早回到我的身邊……回到我們的身邊……
“左枝子小姐……”
他小聲對我說。
“嗯。”
我也靜靜地迴應着他。
“我依舊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負責……都怪我遲遲沒有說出真相,才害得富美姨變成那樣。我真的於心不安……我要怎樣才能彌補自己犯下的罪過?”
“大內山大哥……”
“我在。”
“你今後要對我和家人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
“究竟……是什麼呢?”
“那就是,容忍和接納。”
我緩緩向他露出微笑,不知我的笑容是否燦爛,是否像母親的笑容那樣耀眼奪目?而他又是否在以同樣的表情回望着我?
又是一陣風兒吹過……
風兒吹拂着。
吹過我們倆所在的庭院。
父親和母親有過同樣的感受嗎?在我出生很久以前,他們也同樣被風兒所吹拂過嗎?
風兒……吹拂着……
緊接着,染上了顏色。
碧色的風兒吹過……漸漸染上了我與他之間嶄新的顏色。
所以,我要將身體寄託給這陣吹過的風,儘管現在還不清楚它的未來會是什麼顏色……
但即便如此,也沒有關係。
因爲風兒永遠都在吹拂。
時間也會永遠向前推移。
沒錯……風兒永遠都在向着未來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