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面前的棺槨裏,並沒有陳璐的屍體,他的屍體早就在爆炸中碎成粉末,跟他所在的醫院一起。
人們只找到了他的半塊懷錶,一隻炸裂的鋼筆,還有變形的眼鏡框。
原本叛軍的聯絡員不應得到這樣的葬禮。
可是夏羽打了個電話,這件事情便被壓了下來。
陳璐的丈夫憔悴地對每一位前來悼念的人答謝,他臉色慘白又遲鈍,總要在別人說完節哀兩個字後很久才能給予響應。
陸正青和夏羽走到他的面前。
“對不起。”陸正青低聲說。
陳璐的丈夫茫然地看他,終於認出了他是誰,他似乎找到了某種宣泄的渠道,眼眶瞬間紅了:“陸先生,陳璐是您大學最好的同學。他、他在做的這些事情,您知道嗎?”
陸正青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可未亡人並不需要他的迴應,已經開始喃喃自語。
“不、你不知道。連我都不知道,你又怎麼可能知道呢?”他說,“他竟然做出這麼危險的事情,做了這麼多……每天早出晚歸,我竟然都沒有注意。怪我……怪我,是我的錯。”
陸正青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擡眼看過去,警備隊將這個小型葬禮現場圍得水泄不通。
時刻警惕着有人要做出什麼離經叛道的事。
他只能說出兩個字:“節哀。”
陳璐的丈夫虛弱地笑了笑:“陸先生可以作爲陳璐的朋友致悼詞嗎?”
他的請求在這一刻沒有人能夠拒絕。
“好。”
*
終於,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
所謂親友,也只有那麼幾十人。
當陳璐丈夫簡短又結巴的說完了幾句感謝和追思後,便由陸正青致追悼詞。
天空中的雨淅瀝瀝地下着。
陸正青看着面前的人羣,又看向外圍的警備軍,他的視線走得更遠一些,看向水藍星的雲層。
“我有一位朋友。”陸正青說,“他只是一個普通的omega,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擁有一份普通的職業,過着這個國家每一個omega都在經歷的生活。然而就是這樣的人,在某一天到來的時候,選擇了用最激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我忍不住想問爲什麼。”
“還是這位朋友,他曾經和我說,當人類仰望星空,問出爲什麼的時候,人類便踏出了從懵懂走向文明的第一步。宇宙交付給生命一項基本權力,對於未知的探索的權力。從它的誕生、恆星的孕育、星雲的出現與消亡,小到一個細胞的出現、一組dna序列的複製,甚至是一個粒子、一個量子的波動……人類在經歷的一切,所傳承的一切,所有的進步的基石,我們稱呼爲‘知識’。”
“他爲什麼放着最適合一個omega的日子不過,偏偏要去死?”陸正青問,“因爲對知識的渴求,是刻在基因中的天然渴求,沒有人能夠剝奪這項權利!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這應得的,生而爲人的權力。”
外圍的警備軍騷動了一下。
然後他們看到了夏羽。
有人用對講系統在確認着什麼。
陸正青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一團燃燒的火,在這一刻他能夠說得更多,實際上他也說了更多。
他想起了那些頭上鐫刻着條碼的知識犯。
他想起了倒在雲圖核心的那些人們。
他想起了被切過腦子的談川。
“一個人受到羞辱,上前搏鬥,這不算是勇敢。真正勇敢的人,胸懷大志,目標高遠。他可以過着普通人的生活、做着普通人的事,但卻早已經註定了要爲自己的主義而燃燒。如果你們問我,我的朋友有什麼主義,那我告訴你,他的主義——知識是自由的,知識也是平等的。它的平等和自由,是基於宏觀的、早於所有物質和生命的存在。”
“最後,讓我用古人類時代的學者大衛·希爾伯特的話結束我的悼詞。”陸正青說,“——‘我們必須知道,我們必將知道。’”
“這是人類探索所有未知的座右銘,是值得用生命燃燒的、照亮未來的至高光明。”
*
警備軍的行動停止了。
夏羽的存在讓他們不敢上前。
人們把白玫瑰扔在了陳璐的棺槨上,然後那個小小的棺槨便隨着自動升降機沉入了墓坑,憂傷的樂曲伴隨着整個過程,直到泥土和石板將陳璐永遠掩埋。
很快的,人們四散。
只有陸正青在雨中站立,黑色的西裝讓他的身形看起來無比消瘦,但是又分外倔強。
他又呆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夏羽上前攙住他的胳膊。
“楊還在水藍星上。”他說,擡頭看夏羽,“我最近參加了太多的葬禮。希望這是最後一個。”
夏羽一頓:“你這是在懇求我?”
“是。”陸正青說,“現在水藍星進入了一級戒備,任何人想要離開這裏,都是難上加難。可是楊不應該死在這裏。”
“他是聯盟的叛徒。”
“他是我的導師和朋友。”陸正青說,“我懇求你,我求你,幫我救救他。”
他的語氣急切而卑微,帶着深深的哀求。
“只有你能救他。”陸正青說,“只要你願意救他,我怎麼樣都行。我這輩子都可以呆在柏湖,做你的妻子。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夏羽停下了腳步。
他的眼神從陸正青焦慮的面容上掃過。
然後注視着他脖子上那條始終沒有解除的監控項圈。
“你想讓我幫楊·安德森。”
“是。”
“用你自己的順服來換?一輩子?”
“對。”
“你搞錯了啊,青青。”夏羽說,“我想要的是你高興啊。”
“如果楊·安德森死在水藍星,我不會高興。”
夏羽嗅了嗅他身上的信息素,低聲說:“我知道了。”
“你這是同意了?”
“你都這麼哀求我,我不能不同意。你不高興了連信息素都沒精打采,讓我很難辦。”夏羽說。
他話音未落,陸正青已經摟住他的脖子,猛地給了他一個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