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紅駒絕塵,迎着風雪穿梭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遠遠看去恍如一團躍動不休的火苗,若隱若現,生生不息。
展昭此次選擇赤宛騎行,一來是因爲救回月如已讓踏雪奔徙一路,二來踏雪性傲只肯馱他一人,要不是先前他將月如抱在懷裏,只怕踏雪能直接將人掀翻下來。考慮前路未卜,少不得多添援手,還是選擇性子更溫順的赤宛穩妥些。
越過草原,便抵達了邊界作爲屏障的千嵐山。這座山算不得高聳入雲,但也陡峭險峻,時有崖岸筆立,時有傾崎崕隤,若有不熟悉的盲目登攀,怕是要悔青腸子。所幸藥族已將隱祕山道方位告知,展昭這才一路暢通無阻驅使赤宛往山上行去。
千嵐山嵬巍難行,並非全因嶺巆嶙峋,山林茂密亦呈礙阻。加之臨契丹的半山終日積雪,鳥獸匿跡,又有絕地,故而幾乎無人會選此處進入藥族。不過今日風雪肆狂,參天蔽日的樹木反倒幫了大忙,遮擋了絕大部分天威,倒叫經受一路徹骨之寒的展昭緩過勁來。
進入山道,難以馳騁,只得勻速緩行。不過展昭駕馬的姿態頗爲古怪,微伏着一手執繮,一手搭在掛於馬背上的行囊,有一下沒一下似在安撫什麼。仔細看,那行囊實有古怪,竟是“活”的,時不時扭曲下以彰顯存在感。山路本就顛簸,許是晃得難受,一個毛絨絨的雪白腦袋忽然自囊袋扎得不緊的系口處硬鑽出來,正是那狼王幼崽。
展昭嘆氣道:“小五,別出來。風雪未停,小心凍僵了。”
小五充耳不聞,叫喚幾聲,繼續向外拱。
展昭無奈,心知置其於囊袋非長久之計,於是手一抄,將已爬出半個身子的小傢伙抱到懷裏。
其實並非是他做主把這小東西帶出軍營的。也怪他離營心切不知小五尾隨着跑了出來,待發覺狀況再送回已來不及了。好在小傢伙還算聽話,先前疾馳草原都安分守己得很,此刻怕是實在憋不住了。
趴在展昭臂彎間的小五又恢復乖巧模樣,除睜着一雙小眼睛不停東張西望,倒也不再動來動去瞎折騰。展昭離營時風雪未至,匆忙啓程故禦寒不足,未着避風擋雪的毛氅。雖說有內力護體,但身體微恙多少仍有些被這天地之力凍僵了,此刻白團子在懷,陽火烘烘隔着衣物傳遞過來,好似揣了個暖爐,反叫展昭意外受惠了。
越往上,越難走,最後爲減輕赤宛負擔,展昭乾脆下鞍牽馬徒步跋涉。好容易翻過山頂,相鄰藥族的另一邊山體像是換了個天地,不但風雪全無,更是氣溫適宜,山林四季如春。本以爲一條窄道到底,誰料走着走着橫生岔路,展昭正猶豫選哪條,小五突然衝着中間岔路吼了兩聲。展昭莞爾,心想小五定是聞到熟悉的氣味,而平日就屬那耗子兒與他形影不離,不是白玉堂還能是誰?嘉許地揉了揉小五腦袋,展昭心感寬慰。以爲會是累贅,沒想到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展昭當機立斷擇路中道。一路循着小五指引,來到一處天塹,遙遙能見煙焱自壕溝冉起。想到迫切想要見到的那人此刻就在不遠,展昭就莫名心中發燙。
山間遇到野獸本也尋常,但歷經狼羣追襲,他對狼這個生物的一些習性已生出敏銳,加上赤宛滯步不前,小五嘴裏不斷髮出磨牙般地威嚇,都示警着不同尋常。
正欲潛伏靠近,天然成型的壕溝內突然疾速奔出一支小隊,看情形似要突圍。他們不現身還好,一出現頓時讓那些四散的狼來了精神,紛紛仰首狼嚎呼朋引伴,不消一會兒羣狼成羣結隊冒頭而出。似終於候到久圍的獵物,衆狼狂暴之至,尤其那些四五成羣的家族型狼羣更是按捺不住,率先與這支小隊短兵相接。
那小隊不過十餘人,與前赴後繼的羣狼威勢洶洶相比,無異於霄壤有別。但真正讓展昭揪心的並非因數量懸殊,而是混跡其中那抹最是亮眼的白色。
心絃在難以名狀的情緒鼓惑下驟然斷裂。
從來都是習慣了那道身影的相知相伴,卻從未深想過這看似理所當然的背後,蘊藏了多少心的交融、情的癡茫。
點滴記憶,澎湃升騰,猶如驚濤拍岸,一遍遍沖刷着心淵糾結至深的惘惑。
初識於齟齬,貓鼠之爭可笑至極。本以爲會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誰想命裏有時終須有,那個曾經從頭到腳都不對盤的錦毛鼠卻成就了他今生最難抹滅的心痕。
多少次寂寥夜裏,因有那人相隨陪伴,心似尋到了安寧的港灣,不再孤苦仃俜。
多少次命懸一線,因有那人執着守護,生死瞬息與閻羅奪命,他才能至今完好。
多少次酒入愁腸,因有那人開解打諢,愁雲慘霧盡消,方使他忍俊不禁開心顏。
多少次生平快意,因有那人契若金蘭,男兒豪氣干雲,安能煮酒論劍暢懷舒志。
多少次,多少次,人生能有幾個多少次?
萬般心潮翻涌,其中最鮮明的卻是那一股名叫自嘲的情緒。
或許是理智守舊,又或許是膽怯,曾一次又一次否定了那種感情。總覺得陰陽相合纔是天道,那人的癡戀不過一時魔障,若是屈應了,終有一日清醒後兩人會形同陌路。總是捂心裝作不知,總是每每逃避,甚至妄想將月如推給對方以斬斷這段不該存續的孽情。然直到此刻,當一眼將那最是熟悉的身影鎖入眸中,當切切實實感受到直抵心房的情的動盪,突然就如醍醐灌頂,了悟了自己曾經的蠢鈍。
目光渺渺,繾綣如織,便是那一眼萬年,恍如隔世。
前赴後繼的羣狼帶來的不僅是絕命殺機,還有瀰漫整個空氣令人作嘔的野獸的腥臭。白玉堂身若蛟龍,不但擋下自身危機,還要護住身邊同伴,壓力自是倍增。正當他殺紅了眼,一聲馬嘶冷不丁入耳,斜掃遠眺,雙眸驟然亮到放光。
“貓兒!”
漸行漸近的藍色身影令整個心都激盪到血液要沸騰了。
哪裏能留神湛盧濺血,劍下屍骨成堆?哪裏還注目鐵蹄錚錚,赤宛神勇無比?白玉堂此刻眼裏心裏都被一人滿滿當當佔據,只看得見那人堅毅的臉孔以及一路披荊斬棘下丰神俊逸的身姿,只看得見及至近處銀光散盡,一隻再熟悉不過的有力手掌朝自己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