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了無生趣的單色調中,突兀地出現一抹亮色。
金燦燦的,刺得眼睛發疼。
幸好他眼睛小。
金髮的男孩子背靠在一段枯樹上,扶着膝蓋大口大口喘着氣,像是走了很遠的路。身邊那個很大的揹包似乎也在證明這一點。
真奇怪,爲什麼會走到這種地方來。而且,有揹包的話,裏面沒裝喫的嗎?還是已經喫完了?看起來快餓死了呀。
從布袋裏摸出個柿餅,他走上前,遞到男孩面前:“喫吧,我自己做的。你也會覺得餓的話,就說明也有那種力量吧?”
對方愣了一下,只一瞬就藏起驚訝,掛上三條線的笑容。忽略那金色的頭髮,看上去就跟照鏡子似的。於是他把柿餅塞到男孩手裏,笑眯眯地介紹道:“市丸銀,請多關照呀。”
“俠客。”
“奇怪的名字。”
……
如果早知道……
銀看着周圍與他們相遇時如出一轍的環境:晦澀的天空和大地,腳下浮動的塵沙,靠坐在枯樹上睡着了的金髮的少年。
如果早知道……
他垂下眼,從袖子裏摸出一塊木牌。這是新年參拜時抽到的籤。最上面用硃紅色畫了個圈,裏面寫着“末吉”,下面是黑色字跡的籤詩,一短一長一短,從左到右寫了三列。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又將木牌收回袖子裏。
坐在一堆廢舊金屬垃圾上看書的叢雲瞥了他一眼,又將視線移向不遠處的樹下。在金髮少年的腿上躺臥着一個少年,黑色的短髮,穿着黑色立領衫和長褲,很乖巧的樣子。
赫然就是小了一號的叢雲本雲。
或者說,他是長大以後的……
黑髮青年訕笑一下,重新回到書裏。手中的這一頁比起其他部分來顯得更破舊些,想必是因爲被反覆翻看了許多遍,連邊角都不安分地皺起來,臨近邊緣的字也被磨得有些淡了。
【這是我們的臨時基地。瑪奇和派克外出採購去了;窩金、信長和富蘭克林多半在不知道哪個地方打架;飛坦在二樓自己的房間,他最近迷上了人體結構研究,如果你有這方面的資料,可以多找些拿給他看,但除此之外,不建議接近。那麼,歡迎加入幻影旅團,俠客。】
外表一樣又如何?他們終究不是本尊。
他也好,融合完畢的崩玉也好,都只不過是那個人深埋於心的、刻骨的念想罷了。
————————
先是虛化事件,再是整月一刻不停的治療,還沒怎麼休息,緊接着就是密謀報復幕後黑手。現在總算一切塵埃落定,俠客果斷地在意識空間裏昏天黑地睡了個好覺。
反正真有什麼事,卯之花隊長會想辦法弄醒他。既然現在他能一覺睡到自然醒,看來外面暫時沒有需要他的地方。
俠客打了個哈欠,睜開眼,就對上一雙墨色的瞳。躺在他腿上的少年脣角微微揚起,聲線溫軟地喚道:“早上好,俠客。”
俠客抽抽嘴角,感到有些頭疼。
溜進五番隊副隊長室的過程很順利。有僞·鏡花水月保駕護航,全程沒有撞見一個人。找到被藍染藏在暗格裏的崩玉也沒什麼波折——必須吐槽一下某人藏東西的水平簡直慘不忍睹,與boss身份完全不符。
然而,本該拿着崩玉去找亂菊的兩人,卻被它散發出的強大靈壓逼得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手裏那顆藍色球體旋轉起來,迸出黑色電光,沒入俠客的心口。
這場異變發生得太過突然,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崩玉就消失了。
俠客和銀面面相覷。
還沒等他對自己的靈體進行探查,就聽到自己的斬魄刀在意識空間裏發出呼喊。兩人立刻轉入到意識空間裏。
只見黑髮的刀靈身邊多了個與他同款的少年,蜷着身子睡得正香。
“剛剛有一股很強的力量突然衝進來,和原本的崩玉融合了。”叢雲解釋道,“接着就變成了這樣。”
“……”
這還真是沒有料到。
俠客回過神來,看着腿上溫和微笑的少年,伸手把那頭黑髮揉成個鳥窩,這才說道:“你還是變回小滴的樣子吧。要是以後被團長知道,你們就只能看到個死俠客了。”
彷彿突然按下了靜止鍵。整個意識空間一片寂靜,連微弱的風聲和沙礫滾動摩擦的細小聲響都消失了。
過了片刻,俠客抓抓頭髮,無奈地嘆了口氣:“不要再說這種話。”
男孩——其實就是融合後的崩玉——沉默了一會兒,斂起眉眼,神情頗爲沮喪:“對不起,我沒有能夠打破時空的力量,沒法送你回去原本的世界,只能變成你最思念的人……”
這話的信息量有點大。
銀一下子握緊了縮在死霸裝袖子裏的手。
最思念的人……嗎?
俠客從地上爬起來,擡手攬過比他略矮一些的少年——他在流星街與團長初見時,他們正是現在的模樣。
手腕上的紅線襯在略顯蒼白的皮膚上,鮮豔異常。
崩玉愣了一下。
它的能力是吸收周圍人的心,將其內心最深處的願望具現化出來。多虧了眼前這個人,讓它可以擁有這樣一副能活動的身體——即使只是在意識空間裏。所以,它認可這個人,想要實現他的願望。
如果是他思念的那個人,這時候會怎麼做呢?
黑髮的少年遲疑着,反手擁抱住他,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腦後。
耳邊傳來輕笑聲:“如果是團長的話,現在應該閃身避開,並且提起全部的戒備。之後,他會帶着點驚訝,問我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被人操縱了。”
俠客拍了兩下男孩子的背,鬆開手後退幾步,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假的就是假的。所以,還是換回小滴的樣子吧,小滴多可愛,團長的臉看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崩玉很沮喪。猶豫了幾秒,“啪”地一聲變回之前的樣子。只是這次,胸前掛着的就不再是藍黑色的本體,而是金色逆十字架。
嗯,這很小滴。俠客鬆了口氣。
然後他一轉眼,看到了不遠處面無表情的銀。
……
這就很尷尬了。
叢雲不知何時收起手裏的書,在俠客看不到的地方衝崩玉招招手。崩玉眨眨眼,心領神會地退到一邊,被叢雲拉着手遠遠躲開。
厚重的雲層層疊疊鋪滿天空,終於不堪重負般,淅淅瀝瀝落下雨點。
雨水很快凝成細密的線,將天空和大地連接起來。
“銀,我……”
銀垂下手,站直了身子,隔着雨幕注視着他。
澄澈的天藍色對上溫潤的碧綠色。
整個空間靜默無聲。
“隊長病假,副隊長叛逃,倒黴的我要先回去主持大局了呀。”銀撣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俠客張開嘴,卻遲遲說不出話來。
他總要走的。
或早或晚,總要離開這個世界,繼續踏上看不見終點的旅程。
“俠客。”銀突然停下腳步,輕輕叫了一聲。
他擡頭看着那抹朦朧的背影。
“走的時候,不要告訴我。”
不要告訴我,也不要留下什麼。這樣的話,我還能騙自己說,你只是去某處執行任務,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還會歸隊。
雨越發大了。水霧瀰漫,遮蔽了一切。
俠客走到銀剛剛站着的地方,彎腰撿起半埋在沙土裏的、碎成幾塊的木牌。
木塊上沾了點暗紅色的血,還很新鮮,在雨水中暈染開來,彷彿原本就印在上面的花紋。
他安靜地注視了一會兒,動手把碎片拼起來。
這是新年參拜時抽到的籤。每次他都看着最上面那個暗紅色的“兇”愁眉苦臉,所以對這木籤再熟悉不過。
紅色的圓圈起“末吉”兩字,下面是三列俳句形式的籤詩。
孤影絆人心,秋葉作書終歸去,莫如不相識
水珠從黑色字跡上滑過,好像在沉默地哭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