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高陽 >第十章 族!
    周虞此言一出,

    牀上那尊祖龍帝王的眼神倏然冷酷,他像是一頭潛藏於人間的荒古巨兇,以凡人之軀、病弱之體,散發出不可思議的氣質。

    他平靜卻沉重地看着周虞。

    他的眼神、氣度,均流露出酷烈、霸道,兇橫無敵的氣息。

    他漫說是坐在那裏,就算是起身,也不會太高,甚至比尋常男子的身量矮些,卻有一種令人心神爲之攝奪的“高”,

    高得令人無法仰視。

    就如人在山下,擡頭仰望,怎樣也不可能望見山的那邊,至多望到山巔,

    也如人在海邊,極目遠眺,怎樣也不可能看見海的彼岸,至多看見海平線。

    山海,山海!

    這尊祖龍帝王,未曾修行,以凡人之軀,甚至是病弱之體,竟有不遜於山海之境神仙一流大人物之氣概!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向日六國之風華,多少英豪,覆滅於此等帝王之手,

    實屬不冤。

    “琅邪守何在?”

    始皇帝陛下淡漠說道。

    凡天下官僚,理應轄於丞相。

    大秦丞相李斯立即答道:“候於宮闕之下。”

    中車府令趙高當即說道:“陛下,臣請察問之。”

    始皇帝陛下目視斯、高二人,前者是大秦一匡寰宇之核心,大秦相邦,後者是他近年最爲信重的內侍、近臣。

    祖龍細長的眸光陰冷閃爍,輕輕發出聲音:“可。”

    於是,

    中車府令轉身,察事之前,先問周虞道:“軍候虞,汝請誅琅邪守,因他向陛下獻魚膾?”

    “然。”

    周虞道。

    “何故誅之?”

    上方始皇帝陛下也在等着周虞的回答。

    周虞從容不迫,說道:“陛下此喘渴之症,其症在肺,宜靜養,寒暑皆不宜,亦不宜勞頓,當忌海物、花粉……”

    “汝非醫者,何以知之?”

    趙高沉聲說道。

    周虞是皇帝親衛之軍候,並非他的人。

    但那位琅邪守,卻是他的人。

    “我修行前,嘗有此症。”周虞信口胡謅說道。

    始皇帝陛下聞言,眼神驀然沉下幾分。

    他,不能修行。

    這纔是關鍵。

    “夏無且。”

    始皇帝陛下冷肅道。

    夏無且,昔年荊軻刺秦王時,投擲藥囊爲秦王政解圍之侍醫。

    荊軻事件之後,夏無且受秦王信重,秦王嬴政曾說“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並賜黃金。

    但除此之外,此人並未以醫術聞名。

    那名中年太醫夏無且疑聲說道:“我侍陛下多年,也知此疾發作後,當飲冷水,可以緩解……喘渴,喘渴……此症名倒也得當。”

    喘渴之症狀,見名於《黃帝內經》,但《黃帝內經》其實是漢代成書,漢以前並沒有明確的喘渴之症的療法,連緩解也難。

    否則,以始皇帝之尊,集天下名醫,總該有辦法化解,他但凡瞭解,也就不可能肆無忌憚地多次出巡,不忌寒暑。

    夏無且能多年爲始皇帝診療,甚至能找到飲水緩解之法,已經算是難得。

    始皇帝道:“往年節氣變化時,朕確也偶發此疾,但從無如今歲這般,由會稽北上至此,發作者數次……”

    周虞當即拜道:“臣請陛下靜養數日,勿行於暑熱中,也莫要進海魚、蝦,再觀其效。”

    始皇帝惜命,命人到處尋找仙藥,生病之後,更是厭惡旁人說“死”字,他當然怕死,於是說道:“可。”

    丞相李斯道:“陛下,臣請陛下修養,並查此行北上途中,凡陛下喘渴之症發作時,是否有食用海食!”

    李斯一開口,便將始皇帝的病定爲“喘渴之症”。

    “可。”始皇帝道。

    夏無且展現一名宮廷太醫的專業敏銳度,說道:“陛下,此地臨海,民多食海物,只需尋得數名患此症之人,問其日常飲食,以及診治經歷,臣便可判斷,此症和食用海物究竟是否有關。”

    始皇帝頷首:“丞相去查!”

    “唯!”

    丞相李斯拜道。

    始皇帝的臉色已恢復許多,冷酷說道:“琅邪守,及沿途所有進獻海食者,一律拘押待審。”

    “唯!”

    連中車府令趙高,也是唯其稱唯,不敢再多言半個字。

    周虞亦低頭稱唯。

    羣臣拜而退。

    至於殿下,丞相李斯含笑道:“軍候。”

    周虞叉手施禮道:“丞相。”

    “汝今日所言,若能有益於陛下,便是大功於秦。”

    中車府令趙高冷聲道:“軍候既然知道此症,何不早言?”

    周虞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我知道此症,但不知陛下有此症。”

    趙高臭名昭著,兇名流傳千年,但他哪裏會懼怕?

    “若海食確能致使陛下發疾,如琅邪守,如東海守等……他們卻不知道,並且也不知陛下有此疾,可謂和周虞軍候一樣,縱然有罪,莫非當誅?”

    趙高當然不是仁慈,而是因爲沿途中能近陛下獻食之地方臣員,多半都是他的人。

    這位中車府令,實在是將手伸展得太長,令丞相李斯也感到忌憚。

    “這如何能比?”

    丞相李斯肅然說道,

    “不知陛下之疾,無罪。天下不知陛下之疾者萬萬人,無罪。如琅邪守、東海守等,若要定罪,也不是這一條罪責!

    他們之罪,罪在進海食。

    海食致陛下發疾,即便他們不知海食會致喘渴發作,也有罪。

    正如無意害人而害之,莫非因無意便無罪?”

    這是簡單的邏輯問題。

    李斯是法家一代大佬,雄言善辯,趙高如何能比?

    周虞暗暗失笑,他想說的話,丞相李斯全說盡了。

    趙高一振衣袖,冷哼一聲,怫然而去。

    李斯道:“軍候有功,斯欲設酒,請軍候一會。”

    周虞施禮道:“虞乃陛下親衛之軍候……哦,陛下並未收回兵符,虞還需暫領一部驪軍,怎敢飲酒?”

    “那便只用食。”

    周虞笑道:“不如等察問確定之後,丞相以爲如何?”

    李斯滿意說道:“善。”

    ……

    始皇帝陛下果然停在琅邪,暫做修養。

    三日後,

    詔令出:

    琅邪守、東海守………………等,族!

    是族,不是誅。

    誅只一人,族滅滿門!

    周虞一點也不奇怪,

    所有臣屬也不震驚。

    因爲,這纔是始皇帝陛下。

    周虞也終於面見丞相李斯,

    如約,

    有食,無酒。

    “……等到沙丘之變,我看你們還怎麼合夥?”

    周虞心中暗忖,面上卻不動聲色,跪坐於案後,拜道:“丞相。”

    丞相李斯亦拜道:“上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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