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硝煙戰火席捲了他的世界。囚困猙的洞窟被強行攻破,火焰巨獸以玄鐵鎖鏈絞殺了企圖帶走他的人修,然後帶着他們母子逃出囚籠。

    那是荊雪塵第一次見到天空。繁星璀璨,月影低垂,羣山如潛伏於靜夜中的野獸,影影綽綽。

    他和母親躲在猙後頸的絨毛中,在夜空下奔跑,越過峯巒,進入荒原。

    人修如蟻羣般圍了上來,無數他從未見過的符法照亮了夜空。

    母親用盡全身靈氣保護猙和年幼的他,直到嘴脣青紫,身體逐漸僵硬冰冷。最後變成一具冰雕,在人修的一劍之下,散作冰晶。

    晶瑩剔透的冰晶漫天飛揚,就像下了場雪。

    小雪塵的手心裏,接滿了細細碎碎的雪塵。

    “娘。”荊雪塵呢喃。

    他年幼時尚且不懂,現在卻清楚地知道他母親在那時就已經不在了。

    無量宗的石室中,衆生百態皆在眼前。

    有人傻笑,有人瘋癲;有人仇恨,有人號哭。

    卻沒有一個人像荊雪塵一般,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有眼角掛着一滴淚水,欲墜不墜。

    “這孩子,實在惹人憐惜。”左莆透過玄天鏡觀察着他們,“連心魔都是這般乖巧。”

    商夢阮沉默。

    “本尊還記得你當年面對心魔時的場景。”左莆感慨地笑了笑,“瘋了似的,差點把整座無量山都掀翻。現在想來,還是心有餘悸。”

    他的話並沒有激起任何迴應,商夢阮依舊沉默地注視着玄天鏡中的荊雪塵。

    少年將自己團得更緊,臉色蒼白,輕輕啜泣了一聲。

    “可憐吶,在凡間肯定遭了不少罪。”左莆正絮絮叨叨着,忽問,“章莪君去哪”

    “去看他。”商夢阮落入輪椅,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剩下的左莆和幾個峯主面面相覷。

    當商夢阮進入石室時,荊雪塵的心神仍徘徊在那片永恆的荒原中,難以逃脫。

    圍攻他們的人修太多,猙發了瘋,狂暴地破壞着它周圍的一切。

    小雪塵緊緊攀附着它後頸的毛,就像是落水者捉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終於有一刻,他的藏身之所被人修發現。

    一陣劇痛之後,他眼中的火紅皮毛逐漸模糊,消失在荒原盡頭。

    “軟哥哥。”他低低道。

    再之後的場景斷斷續續,有人影在他面前搖晃,不斷拷問着有關猙的一切。

    “猙的墳冢在何處”

    “它逃到哪裏了”

    “你是它什麼人”

    “它的弱點是什麼怎麼才能捉住它”

    小雪塵覺得很冷。

    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想說。

    他對猙唯一的瞭解,就是他的名字中,有一個字是“軟”。

    出於某種自我保護意識,他將心靈封閉在最深處,連並那段痛苦回憶也通通忘掉,只留下一副軀殼。

    他想,軟哥哥一定會來救他。

    這麼想象着,就好像真的有人擁他入懷。體溫透過層層衣料,沁入心魂,溫暖着他的身體。

    擁抱他的人,有着和猙一樣好聞的味道。

    “軟哥哥”荊雪塵發出幼崽細弱的低吟。

    商夢阮一頓。

    他來看雪塵,並非出於憐愛,只是怕他在心魔的刺激下現出妖形。

    但看到那少年怕冷似的脆弱模樣時,他心中滋生出某些異樣的情緒,就隨手將少年抱了起來。

    輕輕小小的一隻,柔軟的身體隨便一捏就碎,也不知妖形是貓,還是其他弱小的類貓生物。

    直到少年咬着脣,唸了句:“阮哥哥。”

    商夢阮不知自己已經多久沒在夢裏聽過這句呼喚了。

    他愕然僵立,就像是猝不及防地被揍了一拳,打碎了塵封多年的寒冰。

    會這麼稱呼他的,只有那個孩子。

    他曾審訊所有當年參與追殺的天鳶宗弟子,剖析他們的神魂記憶。結局無一例外,幼童喪命於無止盡的逼問拷打之中,屍骨無存。

    那孩子已經確確實實的死了。

    剛纔那聲呼喚,或許又是他的一個夢吧。

    所以,當少年睜開懵懂含淚的眸子,主動攀上他的身體,環住他的脖頸時,商夢阮忘記了躲開。

    管事長老滿臉震驚:“章、章莪君您”

    外界突然的聲音吵醒瞭如在夢中的兩人,荊雪塵渾身一僵,眨了眨眼,扒着那人的脖子,照着臉仔細一看。

    是商夢阮。

    他居然把商夢阮認作猙,還抱了他

    一定心魔幻境還沒結束吧

    荊雪塵擰起了小眉毛。

    軟哥哥身上的毛又軟又暖,爲妖又溫柔,和這坨人形冰塊相差的可謂是十萬八千里。

    唯一能夠上邊的,大概是軟和阮同音

    荊雪塵一想起自己剛剛趴在這人身上喊“阮哥哥”,就膈應得很。

    於是,商夢阮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剛纔還柔軟粘人的小貓皺了皺鼻子,嫌棄地推了一把他的胸,跳出了他的懷抱。

    還裝模作樣地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塵土。

    商夢阮竟覺得雙臂中有些空落。

    “章莪君,”玄天鏡中忽然傳來左莆的聲音,“你的脖子”

    商夢阮這纔想起,剛剛被小貓抱住時,自己脖頸處的肌膚與他直接相貼,現在恐怕早已鮮紅一片了罷。

    他等着熟悉的刺痛感,卻久久沒有等到。

    那裏仍是光潔平滑,冰白的皮膚透着血液的冷色。

    商夢阮怔然。

    “過來。”他慢斯條理地扯下鮫綃手套。

    荊雪塵還在爲剛剛自己近乎撒嬌的行爲而懊惱不已,根本沒注意商夢阮的變化。

    “過來。”商夢阮再次耐心道。

    “嗯”捲髮少年糾結着眉毛望過來,一雙貓眼滿是迷茫。

    商夢阮眉梢微動。

    反應慢的小東西,果然讓他主動靠近是不可能的。

    緊接着,荊雪塵的脖頸處亮起一圈藍焰環,像是頸環,又像是鎖鏈一般,將他強行牽到商夢阮身邊。

    他被迫微微低下頭,對上仙修的雙眸。

    那一刻,荊雪塵感覺商夢阮和以前不一樣了。

    從前商夢阮極少直視他,即便四目相對,商夢阮的眼睛也是冰涼的,看着他,又彷彿在看什麼無關緊要的東西,像是路邊水潭裏的一條小灰魚。

    不知爲何,那個冷眼旁觀的過客忽然改變了想法,想要親手觸碰小灰魚。

    所以他打溼了手,指尖沾上了泥。不再是過客,而是成爲了水潭的一部分。

    荊雪塵一抖,發現商夢阮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頰。

    溫涼的,帶着常年煉器的薄繭,直接將溫度傳遞到他的皮膚上。

    荊雪塵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商夢阮並沒有戴鮫綃手套。

    他直接觸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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