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她的進食慾望一向都很低,可自從五年級的開學後,如今已經很難從睡眠狀態中被喚醒的她卻經常會被餓醒。
飢餓感並不是來源於她的胃部。
菲奧娜睜着眼睛看着頭頂的帳幔,她能清晰地感應到,有一股出於野性本能的冷酷殺意正在天花板上蜿蜒穿行,那種嗜血的慾望和幾近瘋狂的暴虐如冰川瀑布一樣兜頭沖刷着她,將她本來就沒什麼熱氣的身體凍結得更加徹底。
不過很快,那道不屬於人類,也絕不屬於普通動物的意識就消失在了牆壁之後。菲奧娜已經完全清醒,她赤着腳下牀,披上晨袍,掃了眼隔壁牀上紋絲不動的帳幔,輕輕打開房門走出了房間。
環形的寢室走廊如一條沉睡的銜尾蛇,寂靜無聲,一眼看不見盡頭,白色睡裙下的腳掌緩緩踩過冰涼粗糙的岩石地面時有着與蛇鱗摩擦的近似觸感,擡起落下都沒有帶起任何動靜。
最終,菲奧娜站定在了連接走廊與休息室的那扇拱形門洞前,纖細的身影完全隱沒在半垂着的帷幔陰影后,彷彿匿身在巨蛇張開到極限的口腔裏,從毒牙的縫隙間靜靜地注視着空無一人的休息室。
天花板上垂下來的圓形玻璃球裏閃爍着微弱的綠光,巨大的落地窗後,水草如塞壬長髮般鬼魅地搖曳着的,菲奧娜看着成串的氣泡從水草間浮現、升起又破裂,心裏默默地數着時間。
大概過了四十分鐘,她敏銳地察覺到密閉的休息室裏出現了流動的新鮮空氣。休息室的石門在開合時會與地面摩擦,合頁受到擠壓也會發出聲音,可此時休息室裏依舊靜悄悄的,只能聽見湖水拍打在玻璃上發出像是喘息的沉悶聲音。
非常謹慎而周密。菲奧娜心情愉快地想。
她緊緊地盯着對面門洞前被鎖鏈懸掛着球形燈,見它在無風的情況下細微地搖晃了兩下,而垂在門洞兩側的帷幔也憑空被頂起了一個弧度,隨後又恢復,似乎能看到一個隱形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穿過休息室,正在緩步走進男生寢室。
然而,菲奧娜出現在這,就不打算讓他這麼輕鬆地回房間睡覺。
她從晨袍上扯下一粒鈕釦,捏在指尖輕巧地一彈,鈕釦飛出去撞在玻璃燈上,一聲清脆的“叮”打破了休息室的靜謐,在晃動的燈影裏造成了如同炸雷般令人心悸的效果。
小巧的鈕釦落地後滾進了黑暗裏,不知所蹤,燈球逐漸恢復靜止,如垂掛在門洞前的一顆死氣沉沉的頭顱。
休息室裏的氣氛在無形間陡然凝固,一根看不見的弦纏繞在兩個寢室的門洞上,拉至緊繃。
看了會對面沒有動靜的帷幔,菲奧娜嘴角微翹,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幾次三番被吵醒,她怎麼能允許始作俑者可以擁有一夜好眠?
失眠的夜裏,想想有另外一個人也在滿腹疑慮地輾轉反側,漫漫長夜非但不再難熬,還可以算是愜意。
第二天早上,菲奧娜的目光從裏德爾眼下的隱隱青黑上掃過,心情很是不錯。裏德爾顯然也第一時間把懷疑的對象鎖定在了菲奧娜身上,他找了個空隙,很熟練地把她拉進了無人的角落。
“昨晚睡得怎麼樣?”裏德爾盯着她的眼睛問。
菲奧娜偏了下頭,作出思考的樣子,很感興趣地反問:“看來昨晚發生了什麼?”
從她的反應裏找不出絲毫端倪,裏德爾語氣自然地轉移了重點,“一個鬼祟的尾隨者罷了,這種藏頭露尾的行事作風,很難不讓我聯想到你。”
刻薄的諷刺在菲奧娜身上從來起不了作用,她微笑道:“既然你對我有這種期待,下次我會滿足你的。”
裏德爾喉頭一哽,狠狠瞪了菲奧娜一眼,“老實點,別以爲我能永遠容忍你。”
菲奧娜輕笑,“感激不盡,爲了您的寬宏大量。”
“少把你的口舌用在挑釁我上!”
“那我應該用在哪?”
“你在請我教你?”
裏德爾冷笑了一聲,一整晚沒睡的煩躁和菲奧娜在他身上累積至今的怒意讓他腦子有點發熱,同時,似乎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藉機放縱,他一隻手很輕鬆地扣住了菲奧娜的後腦,迫使她仰起頭,隨即像是不讓她有機會反抗,又像是不讓自己有時間遲疑,他彎下腰覆上了菲奧娜的脣。
很難說這是一個吻。
一個用力過猛,撞上去的時候幾乎能聽到牙齒相叩的聲音,技術全無,只顧順從着本能蠻橫地攪動。另一個只在四脣相碰時輕輕地吸了口氣,然後便睜着眼睛靜默地看着他,把他看得又平添了幾分惱恨,加重了力氣撕咬。
於是,在這個似乎幾百年無人問津的晦暗角落裏,粗重的喘息驚擾了蛛網上的蟲骸,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的灰塵在黏溼的水聲裏慢悠悠地浮動,滑膩的吞嚥聲裏似乎也裹進了沉悶而腐朽的空氣,澀而微嗆。
明明裏德爾的嘴脣落下來時她感受到的是冰冷,但在與她同樣沒什麼熱度的脣貼合後,她的皮膚便迅速地升溫,凝結的血液似乎也沸騰着涌動起來。
她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眼前因爲缺氧而開始發黑,這讓她恍惚間想起了浸沒在浴缸中的窒息感,但這次堵塞她口鼻的不是水,而是一團熱烈的、焚燒着她的火焰。
很舒服,很溫暖。
想要更多。
“嘶——”裏德爾擡起頭,捲舌吮了一下,在疼痛中嚐到了濃郁的血腥味,他抹了一下嘴角混合着血絲的口水,嘲諷道,“下次我會記得給你個石化咒,反正你也無趣得跟石頭沒什麼兩樣。”
菲奧娜嚥下了嘴裏的血水,身體暖洋洋的,她輕飄飄地笑了起來。
“多謝,”她說,“技術雖然不怎麼樣,但我學到了很多,下次知道該用在哪了。”
裏德爾眯起眼睛,聲音微沉,“是嗎?用在哪?”
“誰知道,這不重要——也許是某個不會對我用石化咒的人。”菲奧娜隨意道。
裏德爾低聲咒罵了一句髒話——這是他在孤兒院學到的粗俗穢語。他突然意識到,自從進了霍格沃茨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顯露出孤兒院賦予他的種種影響。僞裝久了,他差點要以爲他真的和身邊那羣天真愚蠢的世家子女一樣,擁有優秀的教養和禮儀。
原來那些他想要丟棄的污穢、低賤、粗魯和野蠻,始終都根植在他骨髓深處。
眼前的女生,像一把勾子,拽着他的皮肉把那些他想埋藏起來的,不堪入目的東西全部勾了出來。她總能輕易地挑動他的怒火,讓他狼狽地失去方寸,讓他一次次地疼痛卻又不得不因爲各種理由去忍受。
裏德爾再一次深深地低下頭,他沒有用石化咒,他的舌頭還在流血,然而,這是一個真正的吻。
他在催促她的迴應。
菲奧娜閉上眼睛。
天花板和牆壁後的動靜安生了一個月後才又開始出現,這次菲奧娜沒有去管,因爲那已經無法再影響她了。如果不是她控制了蒂芙尼每天早上把她拖下牀,她連課都沒辦法去上。
蒂芙尼也很憋屈,記憶被扭曲的她大聲抱怨:“讓她早點叫醒我,每次都卡着點,害得我好幾天都沒喫上早餐!”
周圍人厭煩地不予理會。
同樣沒喫早餐的菲奧娜頭還有些昏沉,正撐着額頭閉目養神,突然察覺面前有些動靜,她睜開眼看到裏德爾捧着一堆羊皮紙走過她,桌上放着一張她的論文作業。
她隨手拿起羊皮紙,意外地發現下面蓋着一顆用彩色玻璃紙包裝的糖果,亮晶晶的,像一顆漂亮的寶石。
怔楞了一瞬,菲奧娜把糖收進掌心,放入口袋。
“爲什麼不喫?”課後的無人處,裏德爾譏誚道,“怕有毒?”
菲奧娜點頭,剝開糖紙,把糖果遞給他,“你喫一下。”
裏德爾陰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要走,菲奧娜抓住他的袖子,輕輕扯了扯,裏德爾面色不善地回頭,菲奧娜拽着他的領帶拉低了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巧克力味道的,甜蜜中又帶着點苦澀的吻。
太甜了。
菲奧娜深深地爲這個味道着迷。
不僅是巧克力,還有濃郁的、香甜的、無處不在的鳶尾花氣息。
許久之後,裏德爾氣息不穩地擡頭,“別出心裁的驗毒方式。”
菲奧娜舔了舔嘴脣,仰着臉,“再請我喫一顆?”
對上那雙水亮的眼睛,裏德爾哼了一聲,手伸進了口袋。
不知道吃了多少顆,在裏德爾的手從口袋裏掏不出任何東西后,兩人的脣終於分開,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糾纏在對方身上的手臂卻一時沒有抽離。
這次不再是若即若離,菲奧娜的臉切切實實地靠在了裏德爾的胸口,感受着他的手漫不經心地撩撥着她的頭髮,半昏半醒地聽着他鼓譟的心跳。
“菲奧娜。”裏德爾開口。
低啞的聲音在胸腔和耳膜間引起了同調的震鳴,菲奧娜耳朵有些發癢,懶洋洋地在他厚實的胸膛上蹭了蹭。
“嗯?”她軟綿綿地應了一聲。
遲疑般地停頓了片刻,裏德爾說:“你有沒有想過——永生?”
菲奧娜睜開眼睛,重又閉上。
“我聽說過一種永生的方法。”
裏德爾感興趣地提高聲音,“什麼?”
“永生——就是殉情在戀人面前。”菲奧娜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