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內侍尖利的聲音響起，當今聖上坐於高處龍椅之上，面無表情地垂目看着底下的文武百官。
有三三兩兩的臣子站出來稟報些許國事，但都不是大事，皇上只聽在耳朵裏，一言不發。
“無事便退朝吧，周愛卿留下。”皇上放下話便起身走了。
百官們三五成羣聚在一起退下了，周雁白站在原地不動，垂眸看自己腰間掛着的竹紋荷包。
前頭走來一位俊朗男子，已過而立之年，眉目之間卻還有少年郎的意氣風發，着繡四爪金龍玄色朝服，氣宇軒昂英姿勃發。
“父皇還真是寵愛周大人呢。”二殿下宇如珩嘴上說着意味不明的話，眉目間卻一片開闊，叫人遠遠看了只覺得是個豁達之人。
“二殿下說笑了。”周雁白垂首行禮，嘴邊掛着一抹淺淡的笑。
似是這笑刺激到了宇如珩一般，霎時他的臉色便陰沉下來：“只是不知，這寵愛還有幾日？”
周雁白依舊面不改色，像是沒看到宇如珩突然放下的臉色，只又俯身向他行一禮，禮數周到只叫人挑不出錯來。
“微臣有事，先行一步，二殿下自便。”
周雁白說罷又是一禮，嘴邊依舊掛着清淺的笑意，接着便往內殿走去。
宇如珩站在原地，只覺得這個人刺眼之極。
周雁白隨內侍走進殿中，皇上正坐在上首案几後面飲茶，眼皮微掀，瞧見他進來了，只隨意地一指邊上座位，叫他坐下。
周雁白坐下後，立即便有內侍端來茶水。
“嚐嚐，這是剛進供來的君山銀針。”皇上招呼着他，態度熟稔，不似君臣，倒似友人一般。
周雁白看着杯中湯黃澄高，聞着茶香氣清高，嘗一口味醇甘爽，果真是好茶。
“聽聞你在府上養了美人？”皇上冷不丁地開口問道，聳拉下的眼皮裏閃過八卦興味。
周雁白聞言，一口茶在嘴裏差點被嗆到，哭笑不得道：“皇上何出此言？”
皇上瞧周雁白臉上不再是一貫古井無波的表情，倒多了些少年人的朝氣，一時便更多了些興趣。
“言官跟朕上奏的。”皇上政務繁忙，在朝中唯一的樂趣便是聽那幾個碎嘴言官告狀。
他偏愛周雁白許久，又給了莫大的特權，早就惹有心人不痛快，手都伸到人家內宅去了，聽了些捕風捉影來的消息便當作把柄一般到他這裏來告狀。
“皇上，臣沒有。”周雁白又恢復了往常那般波瀾不驚的模樣。
皇上見他這樣，不由嘆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麼，眼中滑過思念，久久不語。
周雁白見素日威風凜凜，肅穆嚴明的皇帝，此時佝僂着背，泄了氣，倒像是尋常人家過了半百的老人。
“不過你如今也二十了，朕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老大都已經三歲了，是該相看些姑娘了。”皇上今日似乎只是一個關心小輩婚事的長輩而已，溫和可親。
周雁白垂眸看腰間的荷包，悶不作聲。
“我瞧着老二家的晏清不錯，要不你給我做孫女婿？”皇上突然又笑眯眯地說着，眼中似有試探。
“微臣身份低微，不敢肖想郡主。”周雁白沉聲道，“且微臣已有心悅的女子……”
“哦——”皇上似是稀奇，饒有興味地出聲，“是哪家的小姐能得周愛卿的青眼？”
“不是什麼官宦小姐。”周雁白眉眼帶笑，連那顆硃砂痣都看着鮮活不少，“微臣少時坎坷，曾得一莊戶人家的援手，那家女兒與微臣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周雁白說到最後面上已是帶了些羞赧，皇上甚少見他這般，一時趣味更濃。
“若是小戶女，配周愛卿卻有些不般配，不若納爲貴妾，也算全了青梅竹馬之情。”
周雁白纖細的手指摸着荷包上的如意紋，搖頭道：“雖是小戶女，微臣卻也捨不得叫她做妾。”
皇上面上惋惜非常，眼中卻閃過一絲滿意。
***
周雁白出了皇宮後只覺疲累非常，阿愷早已備好馬車，他坐在馬車中，眉頭皺起，修長的手指微微擰着眉心。
少頃，聞着車廂內古樸自然的柏子香，稍稍放平了眉頭。
“公子，暗格裏有桃知姑娘做的小食，早些時候她叮囑我記得叫你下了朝墊墊肚子。”
阿愷隔着車簾對周雁白說道。
周雁白聽罷，將暗格中的食盒取了出來，裏頭一碟桃肉果脯，一碟鬆軟的綠豆糕。
當今聖上子嗣不豐，年過半百卻只有兩個兒子，雖只有這兩個兒子，但卻叫立儲一事成了大難事，至今不曾立儲。
若說一嫡一庶，立嫡即可，雙雙爲庶，立賢即可，卻偏偏兩個兒子都是嫡子。
若一母同胞，立長便是，但偏偏兩個兒子並非一母同胞，且年歲相近。
大皇子爲元后所生，元后生產受損，不過兩年便丟下幼子撒手人寰，皇上改立當時已懷孕的貴妃爲繼後，不久之後便生下了二皇子。
二人皆是人中龍鳳，朝中擁護者各佔一半，誰也不讓誰。
雖元后已逝，繼後在位，但大皇子母家勢力卻不可小覷，不然也不會遠離京城十年，在朝中聲望也不見勢弱。
朝中還有中立之流，不站隊，僅爲皇上所用。
據朝中老人所說，他與大皇子有幾分相似，皇上多年未見大皇子，難免有些移情之意。
皇上爲人父倒喜歡一碗水端平，不見得有繼後吹枕頭風便偏愛小兒子一些，反倒因爲大皇子常年不在京中，愈發思念，對着有幾分相似的他不由多了些關愛。
從周雁白出現在皇上眼中第一天起，就被皇上當作心腹培養，皇上一邊對他寵信至極，一邊又暗自提防着他站隊。
周雁白年二十，尚未婚配，位高權重，又是芝蘭玉樹光風霽月的好兒郎，京城高門小姐的夢中人，朝中多得是人想做他老丈人。
不管是單純的欣賞，還是拉攏，都非皇上想見到的，故此皇上對他也是一再試探。
帝王權術，最難堪破。
周雁白只覺疲累，聞着幽幽嫋嫋的柏子香，摸着荷包，一時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
桃知近日裏發現周雁白總是掛着她做的那個蜀錦繡竹紋的荷包，不論是上朝也好，還是在家中穿常服也罷，日日不離身。
這叫她難免有些驚奇，但這驚奇在看到周雁白下朝回來換了一身絳紅色長袍，還將那荷包系在腰間的時候，便變成了失笑。
雖他生得好，哪怕穿得另類些，倒也不難看，只是這紅配綠，委實有些俗氣，與他這自成一派風流的狀元郎可不相符。
桃知“噗嗤”一聲笑顯然引了周雁白的注意，他一臉莫名地看着她，眼中露出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縱容。
桃知見周雁白沉靜地看着自己，這時候的他平靜且溫和，一雙瀲灩鳳眸專注地看着她，眼裏純淨，眉心一點紅妖嬈，奇異地有股叫人要臉紅的衝動。
“公子既然喜歡這荷包，不若我多做幾個樣式？也好叫公子換着佩戴。”桃知斟酌了一會兒，還是將心裏的話說出口。
她這些日子在周府也算是明瞭了，周雁白似乎真的只是缺一個廚娘而已，平素除了準備他一日三餐加點心，伺候用膳和筆墨，其餘並不需要她做。
甚至不曾爲難過她。
彷彿那日石桌上說得話，溫泉旁發生的事，都是夢一般。
桃知一貫是個投桃報李的性子，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故此對周雁白確實上了點心。
較之初來周府那會兒謹小慎微刻意討好，此時倒多了三分真心。
雖這麼想有些不合適，畢竟周雁白位高權重，當今聖上面前的大紅人兒，怎麼也輪不到桃知一個身世坎坷的外室女去可憐，不過細細想來，周雁白過得並不十分自在。
平素下朝回來總是疲倦不堪的模樣，無人的時候時常面無表情，陰沉冷漠。
這偌大一個周府中，只有他一位主子，既無父母兄弟幫襯，又隻身一人無嬌妻解憂，遇到煩心事，只能一個人擔着，想尋人說話解解悶都尋不到。
桃知心中這般想着，再擡眼看見周雁白晶亮的眼眸，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解釋道：“這一隻同絳紅色並不相配……”
“那便勞累你多做幾個，我好換着戴。”他話語中似透着一股歡欣，“前頭送來的桃子好喫嗎？”
又怕桃知拒絕似的，趕忙轉了話題。
“好喫的，又水又甜，就是不經放，我做成果脯和果醬了。”桃知想着水蜜桃的美味，不由點了點頭。
“好喫便叫莊子再送來些。”想了想又道，“果脯我今日吃了，味道不錯。”
“你手巧，做什麼都好。”
縱然周雁白狀元之才，此時面對喜愛的女子，卻也只能乾癟癟地誇出這麼一句話來。
說完心中便有些懊惱，直罵自己嘴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