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 第 528 章 五二六
    這是沈書得知有機會面見妥懽帖睦爾後,設想過千萬遍的事。真到了這一天,沈書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妥懽帖睦爾這個月滿四十歲,但在大元歷任皇帝中,他已算是在位時間很長的了。他的一生大起大落,落時比賤民足底的塵土更不如,哪怕登基以後,也經歷了漫長時間的蟄伏。

    這樣的一個人,在沈書的夢中,是一個耄耋老人。事實上很有可能他會見到的是一個正當壯年的男人。沈書忐忑地看了一眼紀逐鳶,紀逐鳶迴應地緊握住他的手,以眼神安撫他。

    昨夜沈書心裏不踏實,同紀逐鳶糾纏到五更天才睡着,這時一點也不困,心裏莫名有不好的預感。

    忽然有一股焦臭味從馬車窗戶鑽了進來,沈書皺了一下眉頭,從窗簾望出去,眼前有許多人坐在街邊的泥濘中,地上的水是黑色,一座廢墟突兀地佇立在白得刺眼的陽光裏。

    賭坊的幌子被火噬去一半,仍餘下上半部分在焦黑的木柱上搖晃。

    沈書心裏一咯噔,下意識便要叫車伕停下。

    “別去。”紀逐鳶寬厚的手掌握了上來。

    沈書霎時清醒,無論賭坊爲何着火,昨夜的高僧是否在賭坊裏,他是死是活,從他將穆華林所託之物交出,就再與穆華林無關了,既跟穆華林無關,就更不應該同穆華林的徒弟扯上關係。

    沈書的臉色煞白,額頭也冒出一層汗。

    紀逐鳶擔憂地望着他。

    “有點熱。”沈書喃喃道,舉袖擦去臉上的汗。天氣是真的熱,街上更有陣陣惡臭,馬車不是密不透風的地方。車廂內的氣味總讓沈書聯想到這些日子裏見到的屍體。沈書年幼時聽到祖父的故事,也曾經好奇和嚮往過大都,天子腳下,世間最繁華的地方,會是什麼樣。又是怎樣的紙醉金迷,花花世界,讓祖父一去不返。

    沈書的爹常常勾弄着幼時小沈書圓圓的雙腮,念給他聽那些北上做官,終又南下回鄉隱居的文人雅士晚年寫下的詩詞。那些詞句中無一例外把大都描述得宛如是一座匯聚了天下金銀財富,閃耀着萬世不滅的光華流彩的神明之地。

    對於記事起就在江南水鄉生長的沈書而言,幾乎是難以想象的,他少時甚至沒有到過杭州,整個江南的民風民俗,同那些詩歌裏形容的大都,常讓沈書生出一種感覺:這世上有兩個大元。大都的大元,是蒙古人的大元,而江南鄉里的大元,是南人們的大元。縱然各地都有蒙古官,似乎還沒有北地那麼多,更不像北方那樣,匯聚了爲數衆多的蒙古顯貴。

    而今沈書見到的大都,就像在流光溢彩的納石失下,裹着一具枯瘦的老人身軀。

    哪怕家鄉爆發瘟疫時,沈書也不曾見過現在的大都裏每日都在發生的慘況,每一天從清晨到傍晚,都有源源不斷的餓殍被運出城外。

    不知道李維昌還在不在城裏,可能已經離開了,季孟和李維昌向京師輸送的糧食也有數萬石之多,投入這座死氣沉沉的京師,就像泥牛入海一般,連響聲也聽不見。

    “你看。”紀逐鳶掀開車簾,指給沈書看。

    道旁的欄杆下,是一片海子,許多婦人帶着小孩,在用網子從水裏撈魚蝦和水草,更有人就在道旁支起鍋子煮湯羹。

    “神仙草。”沈書認出來就是那天晚上和紀逐鳶喝的那玩意,看來果真取之不竭。不過這東西也只能勉強維生,無論喫得再多也會很快就餓,不過還是比觀音土來得好多了。

    “那二人一死,城門大開,大家都可以去自謀生路,只要逃離大都,就有一線生機。”

    沈書勉強笑了一笑。人挪活,樹挪死,再壞也比留在這座無論有多少糧食,都只會源源不斷流進貴族和皇室的倉庫的死城裏要好過。

    沈書一路心緒不寧地進了宮,站在大殿外等候時,暑氣蒸騰上來,他站在石階下,腳底虛浮。背上一隻手撐了上來,沈書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紀逐鳶。搜身的時候沒人搜出紀逐鳶腰上的軟劍,那是專爲暗殺準備的兵刃,貼身藏着十分穩妥。除此之外,紀逐鳶袖中還藏了一根金屬絲,這也是從穆華林那學來的。

    “可以進去了。”帶他們進來的怯薛從殿內出來,朝沈書點頭示意。

    待得紀逐鳶走到門口,怯薛伸手往他面前一攔,說:“進去一人便是。”

    沈書快速調整了心情,賠着笑說:“這位也是我師父的弟子,他手裏這東西,是他千辛萬苦找來的,不好叫我一人攬了功去,大人您看……”

    “你先去,若陛下有意召見,他再入內。”怯薛道。

    眼看着不能通融,沈書只好從紀逐鳶手裏拿過木匣,他轉身,陰影裏臉上的笑意杳然無蹤。

    沈書一隻手託着木匣底部,手裏的東西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令他的手臂變得僵硬無比。

    同時,已經化爲焦土的賭坊廢墟里,一具完整的屍體被人擡出,靜靜躺在地上,面目全非。

    戴灃的靴子踩在泥裏,聽手下彙報昨夜的情況。戴灃派人刺殺老僧,不料自己人還沒到,賭坊就起火了。整個賭坊裏燒死了十幾個賭客,昨夜的風大,連排的屋舍都遭到了連累。

    “是他自己放火?”戴灃一手摸下巴,若有所思。

    一名手下從外面跑進來,附到戴灃耳邊小聲告訴他沈書和紀逐鳶已經在宮裏了。

    戴灃點了一下頭,拉起黑色的斗篷兜帽,寬大的斗篷完整地藏住他的身形,也掩蓋了他那條惹人注意的斷臂。

    “太子在何處?”

    “在淇露坊逛着,塔爾古金大人的家臣捎來的信。”手下遞上一張字條。

    戴灃瞥了一眼,隨手撕碎字條,扔在地上。碎紙屑在他的鞋底與火燒過後的灰燼融爲一體,墨汁一般附着在賭坊的遺骸上。

    一切和沈書想象中完全不同,妥懽帖睦爾竟是個難得的美男子,他坐在窗格漏進的陽光裏,頭上的冠珠閃閃發光,他整張臉都蒙着一層白色的光,辮子梳得油亮。

    妥懽帖睦爾坐在巨大的御案之後,一邊手肘壓在桌上,他的面容氣度甚至讓沈書覺得隨和。

    沈書先規規矩矩磕了頭,起身,手裏抓着木匣。

    妥懽帖睦爾第一眼就看見了那隻匣子。

    沈書聽見哈欠聲,擡頭恰好看見妥懽帖睦爾伸懶腰,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筆,用手指按了按鼻樑和眉心。

    太不一樣了。沈書想到自己最近常做的噩夢,反而是眼前真實的蒙古皇帝變得虛幻起來。

    “斯欽巴日叫你帶來的,就是你的懷中之物嗎?”妥懽帖睦爾伸手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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