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2章 二
    衣袍烤得差不多了,紀逐鳶把衣服亂糟糟一團地扔在一邊,看了一眼睡得滿臉紅通通的沈書,想揉他一把,終於剋制住了自己。

    他也不記得從小到大到底有多少次去隔壁院找沈書,他總要把人從午睡裏吵醒,拽出去摸魚。

    也是沈家的人怪毛病,從大的到小的,每天都要睡午覺,尤其是夏天,半個下午都給睡沒了。

    來不及多想,紀逐鳶起身到外面去,看見只穿了一件單衣的胡人,正從馬鞍上馱着的皮袋子裏掏黃豆出來餵馬。

    紀逐鳶艱難地吞嚥了一口口水。

    他知道那豆子可以磨出清香撲鼻的豆漿來,豆漿還可以熬製出嫩滑爽口的豆花來,拌上小蔥與辣油,剁碎的鹹菜。若是煮得爛熟,搗碎了還可以拌一點點豬油裹玉米粉做的麪皮兒蒸了喫。

    紀逐鳶趕緊嚥下口水,把眉頭皺起來,試圖讓自己顯得英武嚴肅一些。

    可走到胡人的面前,紀逐鳶心中的底氣一下子就戳沒了。

    草棚的角落裏,氤出的血跡顏色很深,泥地延伸進籬笆的凹陷處,亂草的黑影裏,隱約可以見到兩根手指,搭在黑暗與微光的交界處。

    恐懼襲上喉頭,紀逐鳶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胡人嘴角掛着笑,他眉毛濃黑,在臉上刻畫出兩筆霸道的刀鋒。此刻他深凹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紀逐鳶。

    這個人可以在舉手之間,就要了自己的小命。這個念頭按也按不住地不斷從心裏冒出來,他看見胡人動了動嘴脣,卻沒聽清他說什麼。

    胡人臉上的笑容更甚,帶着粗野的英俊感,他少說有四十歲,興許兒子都生了一大窩。

    “我沒聽清,你、你再說一次。”紀逐鳶硬着頭皮說。

    胡人隨和地側過臉朝廟門口看了一眼,正經起來,耐心地朝紀逐鳶分說:“你帶着那個孩子,沒法活着回大都。”

    “我不去大都。”

    “那你去哪兒?”

    紀逐鳶險些把計劃脫口而出,卻在話將出口的時候意識到,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的來歷,更不知道他來高郵做什麼,唯一顯而易見的是,一個有錢的胡人出現在前線荒郊野外的破廟,他絕不是走投無路,而是受人差遣。

    “我的父親是扎剌兒人,母親是漢人。受命到高郵做達魯花赤。”

    “你真的是個達魯花赤?”話剛出口,紀逐鳶就意識到不妥,高郵這麼大的地方,這胡人是來做軍政長官,至少他應該叫一聲“節使大人”。

    胡人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城都丟了,我的官也沒法做,明日就回大都去。”他手裏的黃豆已經給馬喫光,馬兒津津有味地翻動嘴皮,眼神溫順地盯着黑夜。

    “你是哪一支部隊的?”

    紀逐鳶身上的號衣已經髒污不堪,帽子也丟了,什麼都認不出,只能看出是最末等的兵士。

    “算了。”胡人顯得對紀逐鳶沒有興趣,問他袍子烤乾了沒有。紀逐鳶點點頭。

    胡人溫柔地拍拍他的馬脖子,進去廟裏,穿戴整齊,重新給他的馬套上籠頭。竹笠蓋住他的頭,他一個漂亮地翻身騎上馬背,膘肥體壯的戰馬甩開尾巴,因爲被繮繩勒着,站立在綿綿的雨裏,剛一甩頭,就被控馬的人勒緊繮繩,不得不站好。

    “你跟着我做跟班,我喫什麼你喫什麼。”胡人坐在馬上,朝廟裏看去。

    紀逐鳶隱隱察覺到,這是一個精通騎射的“大人”,他獵人一樣的眼睛正在看蜷在破棉絮上睡覺的沈書。

    而沈書發着高燒,不知道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他還會不會撲在我懷裏叫“哥哥”。要是跟上這個貴人,我就再也不用被沈書絆着哪兒也不能去了。

    紀逐鳶的臉變得越來越紅,呼吸也漸漸發燙起來。

    雨好像小了。沈書快燒得沸騰了的腦子不大清楚地想,但他還有叫一聲“哥哥”的力氣。

    只要叫一句。

    那個被他爹的藤條抽到大的“哥哥”就會回來把他抱在懷裏,按捺住暴躁哄他入睡,保證明天給他抓魚喫。

    沈書安安靜靜地伏在蒲團和破絮裏,手指頭摳到蒲團上一個燒焦的洞,不住地把手指頭往裏面塞,摳出來的東西竟然不是棉絮,觸碰着像稻草。

    已經聽不見雨聲了。沈書耳朵裏嗡嗡的,他感覺時間已經過去挺久了,馬蹄聲早就響過了,甚至眼皮裏也亮起微紅色,帶來一絲被太陽照着的暖意。

    少年腫脹的眼皮掀開一條縫,同時心裏一沉,稚嫩的臉上流露出失落,嘴角卻不知道爲什麼微微上揚。

    沈書揉着眼睛,從地上坐起,他張了張嘴,發出的聲音粗噶難聽,而且很低,自己都聽不清說的什麼。只是心裏知道。

    沈書茫然地坐了一會。

    連日陰雨本來像是怎麼也不會停下來,今日卻晴了。

    廟裏一個人也沒有,紀逐鳶已經走了,跟着那個有錢的大人。沈書想着,身上沒有力氣,發燒令他骨頭疼。而且他突然想起,紀逐鳶把餅帶走了。

    “……”沈書十分無語,看來是老天要他死。爹和娘已經去世快一年了,想起死沈書竟然覺得很平靜,就像回家一樣,一家人又能團團圓圓在一起。他也不想起身了,便那麼躺着,任由高燒的溫度焚燒他。眼角浸出淚水,跟他的臉一樣燙。

    “哥。”沈書輕輕地叫,他疼得在地上滾了兩圈,手腳並用地緊緊抱着蒲團,額頭在地面磨蹭出刮痕,想減輕發燒的痛苦,卻一點用都沒有。

    直至一股清涼的感覺涌入口腔,沈書想喝更多,不斷吞嚥。

    喂水的人手足無措,清涼的水流到脖子裏,沈書一哆嗦,睜開了眼睛。

    “還不起來,天都亮了。”紀逐鳶眼底也全是血絲,顯然一晚上沒睡,他嘴脣上還沾着水,滿身都是水,頭髮溼成條貼在臉上,就像一頭獅子狗。

    “哥?”沈書詫道,一骨碌從地上坐了起來,頭暈目眩,繼而急切地晃了晃腦袋,他的耳朵裏還是嗡嗡響。

    燒盡的冷灰旁邊,兩尾不知道什麼魚正拿尾巴在地上拍,都是肥鼓鼓的,突着發亮的魚眼垂死掙扎。

    “你抓魚去了?”沈書沙啞的聲音問。

    紀逐鳶無比鬱悶地把頭髮抹向後腦勺,隨便一拴,現出落拓黝黑的青年面孔,鼻子在側臉上高聳,他用草繩把兩條魚串在一起提回來的。

    “不是鯉魚,怎麼辦吧。”紀逐鳶蹲在魚旁邊發愁。

    沈書猛地跳到他背上,險些把紀逐鳶壓得滾到一邊地上去,連忙兩隻手把他抓住,從背上扯下來,斥道:“別亂動,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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