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3章 三
    廟裏沈書從紀逐鳶帶的水囊裏,小心翼翼倒出水來清洗渾身是血的兩條魚。水得省着用,來回都得跑,昨晚上紀逐鳶去了那麼久,想必取水的地方不近。沈書想着,把魚洗乾淨之後,以少許水衝了下手指,用乾草蹭乾淨手。

    他把手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

    腥味還很明顯。沈書聳起肩膀,身上聞不出什麼味兒,便是隨軍的時候,紀逐鳶也會每天晚上給他擦洗脖子胸膛和背部。

    都虧了紀逐鳶。

    沈書擡頭向廟門望去,突如其來的一個晴天,讓他有些目眩神迷。走到門口,紀逐鳶已經出去,沈書心想,他應該是去撿拾柴火。吸進鼻腔的空氣仍然冷而潮溼,沈書兩手互相搓了搓,放在嘴邊呵氣。

    破廟東西兩側廊廡下散亂地靠着三排花架,木頭上一層淡青,甚至有的地方長出淡褐或者白色的菌菇。

    沈書想起他爹說的,菇不能亂喫,便站在門上透氣。他現在走路還兩腿發軟,跟騰雲駕霧似的。

    天色湛藍,萬里無雲。

    就在這時,門口走來一個人,沈書纔要回去,認出了來人是昨天晚上下山離去的兩人之一,也是在這間破廟裏堅持最久的一員士兵,便笑着朝那個人招手:“李伯,你怎麼回來啦?”

    那中年男人頭上扎着布巾,腳上穿草鞋,身上的號衣已換了,穿着普通農戶的短葛,面孔冷得發紅,聽見沈書的聲音,他渾身一抖,朝後退了半步。

    沈書再次招呼他。

    李伯急促喘氣,擰着眉頭,朝這邊來,一面向廟裏張望,一面問沈書他哥上哪兒去了。

    “就在外頭。”沈書覺出一絲不同尋常,隨口答他。

    李伯遲疑地問:“你們見着黃三了嗎?昨晚上他說不放心你們兩個小娃,回來找你們了。”

    沈書搖頭。

    “真沒見着?”李伯仔細瞧沈書的表情,見少年人滿臉茫然,尋思他可能真不知道。

    而沈書卻注意到,對方手裏還抓着一柄斧頭。這不是軍隊裏用的兵器,而是農家劈柴所用。紀逐鳶所在的部隊,是一支鹽民組成的衝鋒隊,實則就是敢死隊,衝在最前面以人命做利刃,破開城門。不要說環刀、弓箭這些騎兵裝備,連盾牌都不足。紀逐鳶現在所用的彎刀,還是撿漏撈到的,這支敢死隊在徐州城下匆促召集起來,輾轉十六州,幾度易帥,直至天子再度命丞相親自領兵。

    圍困高郵四十多天,城裏城外,都是人困馬乏。好在丞相每每出征,錢糧總是夠的,縱然無法和開國時漢軍每人每月五六鬥米、一升鹽的待遇相提並論,好歹能喫飽飯,丞相從不帶餓兵。

    然而四天前的傍晚,丞相被解職帶走,各營將領面面相覷,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來傳令,命令部隊就地解散。

    那可真是拔劍四顧心茫然,散也不敢散,若不是有人來驅趕他們離開營房,大家夥兒都想着再等等看,觀望觀望,是否還會有新的事派下來。

    直到一夥黑甲兵像驅趕羊羣似的,朝他們舉起了鞭子。

    衆人才敢確信,真就是皇帝的旨令,讓這支南下後先連挫濠州集團軍數次,逼得朱元璋交出繳獲的戰馬,隱忍不發佯作良民的大軍就地解散。

    事發突然,於是便有相熟的,三五一十地成羣聚在一起,盤桓於高郵城外,各自圖謀生計,做好打算後,便陸續有人離開。

    李伯與黃三,是最後兩個離開這間破廟的同伴,他們兩個是打一處來的,原就是一個村裏的。

    李伯是個屠夫,黃三販賣竹編揹簍、簸籮,偶爾也織些草蓆爲生。昨兒走之前,給沈書留餅的便是黃三。

    “該不會讓人抓走了。”李伯猶豫地東張西望,緩步朝廟門走來。

    沈書向後讓他進來。

    “喲,你們有魚喫?”

    沈書聽見吞嚥口水的聲音,笑道:“還沒弄,等我哥回來弄。”

    李伯順手把斧頭插在腰帶上,跟沈書對面坐下來,仔細端詳他片刻,說:“你今日像是好些了?”

    “嗯。”沈書點頭,也坐下來,同李伯隔着燃盡的火堆,問他,“山下怎樣了?他們先走的人都走遠了吧?”

    李伯眼神一黯,嘆了口氣:“走哪兒啊?遣散大夥沒個說法,都是兩手空空,口糧也喫沒了,山下還聚着好些人,填飽肚子而已。”他話音戛然而止,眼神突然犀利起來,又問沈書,“昨天晚上我們還沒走到山腳下,黃三就回來了,該不會這麼晦氣就找不回來了,你真沒見着他?”

    “我昨晚發燒,哥叫我先睡,很早就睡了。”沈書沒提那胡人。

    李伯坐立難安,焦躁地不住搔弄頭皮,突然起身說出去再找找。

    沈書問他還回來嗎。

    “回,這不有魚?”李伯生得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目露貪婪。

    待他出去,沈書立刻從地上起來,小心翼翼地靠近門口,就看見李伯在院壩裏四處拿斧頭揮開雜草,掀翻木架,朝可能的隱蔽處小聲叫“黃三”。

    還真是來找人的。沈書略放下心,不到片刻,又着急起來。想起他爹說的,世道越亂,人心越不可靠。那些易子而食的故事,他爹重病的時候,沒少朝他說。紀逐鳶怎麼還不回來?

    李伯甩開臂膀在院子裏找了兩圈,突然在草棚附近停下腳步,他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重新低下頭去。

    沈書才縮回來的腦袋探出去,便見李伯雙手使勁,從草棚旁比人還高的野草堆底部,拖出來一個人。

    沈書驚得眼睛都大了,下意識往回一縮,心頭噗噗直跳。

    黃三的手腕上常年繫着一條草編的鏈子,說是他女兒給編的,家裏人人都有,雖然女兒被人抱走了,這鏈子他一直留着。

    李伯匆匆回頭看了一眼,額頭俱是汗水,他眉宇間閃過戾氣,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掏出斧頭,朝黃三的肩部砍下。

    躲在門邊的沈書感覺喉嚨被人掐住了。在他眼皮底下,李伯砍下黃三兩條手臂,分成數段,只取上臂。沈書看着他掏出了一小袋鹽,突然雙眼一鼓,自己牢牢捂住嘴,不發出一點聲音地沿着門往側旁退。

    沈書幾次乾嘔,吐出才喝的清水,他強抑住噁心,心中既恐慌又混亂,那把紀逐鳶用來刮魚鱗的彎刀闖入視線,沈書當機立斷,小心翼翼地挪動過去。

    外面響起來撲撲的腳步聲。

    沈書心跳如雷。

    “算了不找了,大海撈針,叫也不應,我自個兒回鄉裏,慢慢走回去。”李伯氣喘吁吁,聽見沈書抱怨,“我哥說就在外面牆根兒去摘幾片葉子,還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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