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6章 六
    當天傍晚,高郵城外依然擁着層層疊疊的人,放眼望去,黑乎乎的都是人頭攢動。看身上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元兵。

    原先沈書擔心穆華林長得過於引人注目,結果到城外時,發現人羣中也擠着不少蒙古人和色目人。

    穆華林很是意外,他早上來時還不像現在這樣。

    三個人本來喫飽了下山,穆華林的馬過於矚目,且馬臀上有漠北牧場的徽記,只得棄了,他那個百寶箱似的包袱裏所帶的東西,能隨身裝備的就隨身,不能的沈書都讓紀逐鳶幫忙挖了個坑,在亂草坡裏給埋了。

    不怕萬一,若是隨意棄置,不巧被人發現,就會多一分戳穿穆華林身份的可能。

    視線所及的每張臉上都掛着又餓又困的疲憊,已經是大軍被解散的第四日,士兵們隨身攜帶的乾糧便是再省着喫,也基本告罄。

    沈書年紀小,透着讀書人的弱氣,前後一起等待的人羣本是各自警惕,都不願多說什麼。但跟牲口似的這麼簇圍了一整日,有些人也互相攀談起來。

    無非是老家太遠,作爲步兵,要堅持到回家鄉,也許會把命丟在路上。如今自河南以南,兩淮地區,江浙行省,無不置身亂局之中。且不提各路農民武裝,就是元政府軍,也未必把漢人認作自己人,便有人說,漢人天生反骨,心懷舊宋,視外族爲蠻夷,便是再歷百年馴化,也難保不反。

    “遠有張珪,近有賈魯,想必這樣的話,皇上也不會信。”

    聞言,方纔與人閒談那人循聲看來,卻見個少年坐在不知道哪裏撿來的籮筐上。

    “那咱們這些人,又爲什麼聚在這裏呢?還不是上面朝令夕改,想什麼是什麼?天生人人一張嘴,不是讓你說話,而是讓你向天求一口飯喫。”中年男人開口便道,語氣頗有挑事的意思。

    紀逐鳶冷冷看着他。

    那人以及同夥十數個人並不在意紀逐鳶,只當是個愣頭小子,一看便是兄弟二人,想是大的要爲小的出頭。

    沈書編了個草蚱蜢,隨意往腰中一塞,起身,顯得鄭重其事起來。

    那男子也收了戾氣。

    “不是爲混一口飯喫嘛。”沈書撓撓頭,一派少年人不知世事的模樣,他生得眉清目秀,便是衣着髒污,氣質也顯斯文。

    笑時更令人不忍苛責。

    “哈哈,老盧,你這個暴脾氣收一收,別嚇到小孩子。”一隻手搭到中年男人的肩頭,側旁走出來一位長者。

    沈書心裏嘆了口氣。五六十還被徵到軍中來,只能是家裏壯丁都已不在人世。沈書規規矩矩站着,朝眼前這羣人行了個禮:“沈書,這是我哥,紀逐鳶。這是參軍以後結識的大個子,穆華林。”

    看見沈書身後的人,衆人臉色都是一變,顯然各懷心事。

    方纔高談闊論的數人皆是漢人,而穆華林,長得就是一身一臉的非我族類。自蒙古鐵蹄摧毀金,又與南宋對峙數年,兩河山東數千裏,人民殺戮幾盡,房廬焚燬,城郭丘墟。歷經十數任帝王之治,各地經濟逐漸恢復,但自唐以降,中原地區生產便無法與江南相提並論。世事變遷,改朝換代自古有之,對胡人的仇恨早在數十年前便漸漸淡化,蒙古人統治以來,雖有四等人制,實則並不以此劃分階層高下。素本齊民爲之良,店戶、倡優、官私奴婢爲之賤。

    “這個大兄弟是鷹房戶。他娘是漢人。”

    聽沈書這麼一說,衆人敵意稍減。

    “盧有民。”那中年男子朝穆華林通過名姓,餘人也都各自報了姓名,就算認識了。

    進城之後,各人都要自謀生路,在這裏短暫停留時,便是站在一處,大家也不過是談論一些無關痛癢的小道消息,沒有必要接觸得更爲深入。

    倒是那盧有民提醒了沈書,在外要管住自己的嘴,以免惹事。

    排隊一直排到翌日清晨,沈書坐在那個撿來的籮筐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靠的是穆華林還是紀逐鳶,早上他突然渾身一哆嗦,醒了。

    紀逐鳶就手往他嘴裏餵了塊奶豆腐。

    穆華林如同一隻警惕的鷹,時刻留意着四周的情形。昨夜不到亥時,就不放人進城了,誰都不敢走,一旦離開,搞不好又要重新排隊等進城。也算運氣好,這一天一夜裏,在城外沒遇到什麼危險,也無人來高郵攻城。

    “還沒到我們。”沈書含含糊糊地嘀咕。

    “快了。”穆華林皺着眉頭遙遙向前望去,城門放下了吊橋,整個城樓上都是瞄準人羣的弓|弩,一旦發生騷動,四角的哨塔立刻便能察覺。

    沈書站到籮筐上朝前望去,每人都要經過搜身,登記,詢問,然後放進城去。

    “好像沒有不讓進的。”看了半天,沈書說。

    “我也沒看見誰被擋駕回來。”穆華林話音才落。

    大概隔着數十人的隊伍前方,就有人尖叫起來。即便如此,排隊的人仍在排隊,沒有人離開自己應該站的位置。

    沒等多久,沈書他們輪到前面,纔看見側旁地上堆着十數具屍體,無序的堆疊在一起。大部分看不清面貌,但血色還新鮮的那人,膚色呈現無血的死白,脖子與手都是。

    “色目人。”紀逐鳶壓低嗓音。

    沈書看了一眼穆華林,問他:“你的兵器都扔了嗎?令牌?”

    穆華林皺了一下眉頭。

    沈書又說:“喫的也別留。”

    於是隨着隊伍往前挪,穆華林斷斷續續在沈書與紀逐鳶一前一後的掩護下,把手靠在籮筐邊緣,不引人注意地拋棄了一些小玩意兒。

    接近城門時,索性籮筐也扔了不要。

    所有進城的人都要搜身,排隊時間很長,不少人帶着路上撿來的籮筐、頭盔甚或搬着一大塊石頭好略作休憩,到城下檢查時,拋棄這樣的物事再尋常不過。

    沈書最先被摸完身,登記完了,在手背蓋了個章。

    沈書擡起來一看,是個“儒”字。

    很快,紀逐鳶也過來,他手背照樣蓋了個字。

    “鹽。”沈書放下紀逐鳶的手,小聲朝他說:“好快,咱們不會要分開吧?”

    紀逐鳶握住他的脖子,側過頭去,低聲道:“要分開就把這個擦掉。”

    五十個人排在一起,一人身穿青色布衫腳踏麻鞋,頭裹唐巾,腰纏布帶,手裏拿着一張寫滿名字的紙走來。隨在他身後的便是穆華林,穆華林走進人羣,引起不少人側目。

    紀逐鳶與沈書站在他身前,穆華林略把背駝起,跟沈書說話,看不着漸漸也就沒人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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