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169章 一六九
    是直接問吳禎?還是佯裝不知道?

    吳禎若有所覺,擡眼掃紀逐鳶,眉毛略微舒開,詢問的神色分明。

    “卑職告退。”末了,紀逐鳶一拱手,出門後,在廊下等了一會,便有人來帶他去借住的房間內棲身。

    紀逐鳶脫了鞋,一路狂奔回來,靴面上沾了不少泥土,紀逐鳶出外叫人拿了把木刷,蹲在檐下幹刷他的鞋,一面想事情。

    吳禎無意中一句話說明朱元璋根本沒有叫吳禎過去,那穆華林來找吳禎有兩個可能,吳禎約了他。

    紀逐鳶舔了一圈嘴脣,刷鞋的動作慢下來。

    吳禎如果約了他,而穆華林沒有來他至少會問一句方纔是否有人來過,顯然吳禎沒有問也沒有打算要問。他更像是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不是吳禎約的穆華林,則可能是穆華林主動來找。

    當時……穆華林看見開門的是自己而不是吳禎,眉心輕輕皺了一下,他的神色,應該不曾意料到夜半在吳禎房裏的會是自己。

    紀逐鳶一手一隻靴子,面無表情,對着庭前,把兩隻靴子交互啪啪地拍在一起,反覆數次,進屋去,刷子立在門外,會有人收。

    到了榻上,紀逐鳶枕在右手臂上,沒躺一會,側翻了個身,將被子掀開些許,鼻腔呼出滾燙的氣息,被子搭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縮進被子裏,從口中緩緩地籲出長氣,微張的狹長雙眼注視着並未關嚴的帷帳縫隙。

    “沈書……”壓抑的聲音極其細微。

    門外,小廝收去木刷,打着哈欠快步離去。

    屋脊盡處,鴟吻尾部外卷,細巧的紋路之外,小齒未能帶來任何威脅。

    信鷂喙中銜羽,倏然鳥頭停下,一枚羽毛飄然而下。吻獸尾上,空空蕩蕩,夤夜已過,黎明之前的一切都顯得尤爲漫長。

    ·

    數日後譙樓打落更時,穆玄蒼翻牆而來,扔了塊骨頭喂小黃。傻狗搖頭晃腦,穆玄蒼摸它頭時,還連耳朵都趴了下去,四肢伏地,前爪捧着骨頭,呼呼出氣。

    沈書正在料理菜園子,看了一眼是穆玄蒼,便沒搭理他,用鏟子把手裏的土壓平後,才帶穆玄蒼進屋。先是洗手,叫人奉茶,穆玄蒼坐了一會,天色徹底黑了。

    穆玄蒼是吃了飯過來,帶來歸德府探來的情報。

    “船已經啓航折返,但是那兩名管家當中,有一人沒有歸隊,而是出歸德府,北上往大都去了。”

    “跟丟了?”折返的時候船上必然要清點人數,要是少了一個人怕會被衛焱隴派去的船師發現。

    “替上了另一人,原來在船上那人從歸德府追蹤此人到大都,屆時再在大都換旁人盯梢,他再獨自折回和陽來。”穆玄蒼顯然有新的發現,他的話還沒有完,“那兩名內奸,我如常派他們去集慶送信,另外派出兩人跟蹤。你猜他們去了何處?”

    “沒有去集慶?”

    “去了集慶,我本是派他二人分開送信,分別送到不同的兩個村寨。於是盯梢的人只好分頭行動,各跟一人,想不到送完信後,這兩個內奸碰了個頭,之後再次分頭行動,一人去了集慶城中,直達集慶行樞密院後衙。另外一人,卻到太平去了。”

    “我軍不是在太平嗎?”沈書眼睛微微睜大,端起茶來喝了一口,“一個去元軍的地盤,一個去我軍的地盤。去太平那人,具體是去了什麼地方?”

    “跟丟了。”穆玄蒼倒是很平靜,然而他眸底泛出一星頗有興味的光,他舔了舔嘴脣,離沈書近一些,注視沈書說,“我隱約有預感,這裏面藏了一個會讓你我震驚的真相。”

    沈書眼皮一跳,他用手指按揉右眼,沒什麼精神地答道:“我不想知道那麼多真相。”這實在是沈書的心裏話,打從和穆玄蒼接觸以來,沈書總覺得不斷被穆玄蒼扯進一張越織越大的網內。沈書一直在抗拒被捲進不必要的是非,然而這些是非,總在沈書心中翻起波浪。

    康里布達在大都查什麼?

    穆華林爲什麼會認識也圖娜?

    在這場漢人揭竿而起的造反行動中,那些南下在漢人的地盤上生兒育女已經過了數十載的胡人又在做什麼?

    “你想到了什麼?”

    穆玄蒼的聲音令沈書回過神,他沉吟道:“查來查去,該不會查到自己人頭上吧?”

    “你說紅巾軍?”穆玄蒼想了想,“不是沒可能,把底翻出來之前,誰都有可能,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內奸。”

    沈書心內劇震,呼吸倏然一窒。

    “還真信。”穆玄蒼笑起來時,眼尾露出的狡黠宛如一隻病懨懨的狐狸,他避開沈書的眼睛,接着喝了一口茶,“你還真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

    “他已經死了。”穆玄蒼面上了無悲傷,他看着沈書說,“所有的人都要魂歸四方,化作天上的星辰。別那麼容易相信人,哪怕是我,也可能會騙你。”

    沈書嗯了一聲。

    “就嗯?”穆玄蒼叫道。

    “揍你你會說實話?”

    “不會。”

    “那不結了。”沈書把手一攤,“既然會想到要行騙,自然也想好了一套說辭來圓謊,你又不是要殺我,受了你的騙,也不會掉一塊肉,騙就騙了。人生天地間,何人不說謊?”

    “要是我說的謊,會害死旁人呢?”笑意從穆玄蒼的脣畔消失,他定定地看着沈書的嘴脣。

    房中靜謐,空氣凝滯。

    “若我能識破,我會想辦法避免,不讓你害死旁人。若識不破……”沈書茫然地想了想,“人力有時窮,也許是天命。”

    “要是害死的是你最親、最愛的人呢?”

    沈書眉頭擰了起來,清澈的雙眼對上穆玄蒼的眼神,他嘴脣輕輕動了一下。

    “也許陪他一塊死。”沈書認真道,“這樣的假設沒有意義,我見過許多,滿嘴仁義道德的人,在面對刀兵時拋妻棄子,更見過無數粗陋之人,同妻小死在一處。自然,我也見過心口如一,鐵骨錚錚的漢子。我見過火海過後,老人與小兒纏在一起的焦屍,也見過在大難臨頭之前,互相殺死對方的夫妻。這世上許多事,不到那個關頭,沒有人會知道自己將如何做。”

    “你小小年紀……”穆玄蒼眼神劇震,一哂,繼而笑出聲來,以拇指按去眼角笑出來的一星淚點,拇指與食指搓去那點溼意。他看了一會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半晌,長吁出一口氣,起身,一隻手掌按在沈書的肩頭,說:“放心吧,我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有新的消息我再過來。”

    沈書本想叫穆玄蒼不必親自過來,託人帶信也可以,穆玄蒼卻走得極快。沈書靜靜坐了一會,進書房翻出一張紙來鋪開,於紙上點了集慶周圍幾個州縣方位,從書架上翻出一幅兩淮輿圖,對照着河流山川的方位,粗打出一張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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