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225章 二二四
    一盞孤燈在檐下飄搖。

    “這是最後的機會……”舒原取出一把短刀,置於桌上,手指緊貼顫動不已的刀鞘。他盤腿坐在桌案後,手邊的木盒已經打開,短刀便是從中取出。

    銅鏡。

    舒原纖長的手指扣在銅鏡邊緣,那是一面有年頭的護心鏡。曾被他送給沈書,當日沈書兄弟二人匆忙逃出城,沒有帶走。木盒裏餘下的便是筆墨紙硯,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底部,略積了些塵。

    鎮紙掃開雪箋,舒原以手牽袖,沉默地注視空無一字的紙面,久久無法下筆。

    直至一聲微弱的“吧嗒”,他瞳孔緊縮,眼瞼輕微跳動。

    昏黃的燈焰一閃,爆出蓽撥的聲音。

    舒原擡起眼。

    “大人,張將軍的部下求見。”小廝熟悉的聲音。

    “請進來。”舒原輕出了口氣,擱筆,將短刀和銅鏡置入木盒,隨手蓋上,牽開一方番羅面料的薄毯抖落在盒子上。

    巍然的人影步入室內,予人壓迫之感。

    “浦四和許誠已經回來,鎮南王答應同張將軍裏應外合,將軍被留下鎮守高郵城,屆時,孛羅不花率衆來攻,張將軍便開城門。”

    “不會有人走漏消息?”舒原擔憂地問。

    來人豎起手掌,搖動兩下,壓低嗓音說:“留守高郵的俱是將軍的人馬,都是搏命廝殺共進退的交情。孫待制的親筆,孛羅不花看了,允諾收復高郵後封張將軍做萬戶,賞賜銀鈔百萬錠,具表爲將軍向蒙古皇帝請封賜。若是一切順利,先生還是可以回高郵,將軍知道先生不捨故土,連您的舊居之地,也日日着人打掃,只待主人歸去。”

    “好。”舒原臉上無一絲迎合的笑意,現出思索的神色,又道:“孫待制要提前送走。”

    “這……”那人爲難道,“怕會打草驚蛇。”

    “一旦走漏些許風聲,待制將會十分危險。”

    “斷然不會泄密,請先生放心。”

    舒原想了想,作出讓步:“拿下高郵後,立刻同張士誠談條件,讓孛羅不花用錢贖回孫捴。”

    一陣沉默。

    “恕卑職不敬,先生何必執着於一名大元官員,他不過是一頭驢罷了。”

    “此人寒窗十數載,中了至正二年進士。”

    “那又如何?”

    舒原靜靜凝視燈燭,這一星暗夜裏的微火,陪伴他的祖父、父親不知多少日夜,哪怕在元廷廢止科舉的年頭裏,舒家的祖輩也從未忘記一個讀書人的天命。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動,將燈朝桌案對面輕輕推過去。

    張茂先派來的手下,同他本人一樣,有風吹日曬錘鍊出的焦黑膚色,一身銅皮。過早憔悴的面容上,唯有一雙眼睛鍛煉出精亮的光澤,此人擅射。

    話到嘴邊,舒原改了口,坐直身體,將兩手籠在袖中,漫不經心地回答:“憐他家中尚有老母幼女,苦讀不易,好不容易做了官,奉命前來說降,且他也不是首責的官員。烏馬兒早已經被放歸,單扣留一個隨行輔官,又如此苛待,令人不忍罷了。”

    “大人的意思,卑職定會轉達給將軍。”壯漢起身辭去。

    舒原靜坐良久,在筆洗中淘淨兔毫,手指捏去多餘的水,筆在架上輕輕晃動。少頃,房裏的燈滅了。

    這一天晚上,舒原做了一個夢,醒來時唯覺在夢裏很快樂,似乎陽光明媚,與人追逐打鬧,習習風聲翻動書頁。一切都很安穩,讓人愉悅。他帶着輕快的心情用完早膳,照常到行衙理事。

    舒原同五位同僚共享一間日照充足的房間,他跨進門時,室內靜了片刻。那些人本聚在一起說話,似乎恰好三開去回到各自的座位。三尺長的桌案上換了新鮮荷花,散發出淡薄的香氣。

    舒原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花瓣,花中銜的晨露滴到桌上。舒原以衣袖擦去,他擡頭,左前方的另一人回頭過去,伸手拿起一卷文書鋪展開。

    午飯可以自帶,也可就在行衙的飯堂喫。

    舒原一般都自己帶,昨晚睡得不好,早上拿食盒沒有提穩,三個好菜打翻了一地,僕人來不及另做。喫午飯的時候,舒原更加明顯地察覺到異樣。有人不斷在看他,當中幾個他不認識,他相熟的同僚也都坐得遠遠的,同他隔着五張條案。

    又是魚乾。

    公家的飯最多的就是魚乾,一點鹹腥味,同高郵的味道不一樣。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從碗口冷靜地向外瞥。

    從旁人看見的不過是文人脆弱蒼白的脖頸,因爲擡頭吞嚥而暴露出最致命的部位。

    放下茶碗,舒原埋頭安靜地用完屬於他的飯菜,將碗盤放到院子裏已放了不少髒碗的木盆裏。

    “鴻虛。”有人叫他。

    舒原一隻手背在身後,回過頭來,見到是一起辦事的同僚。

    那人十分小心,牽住舒原的袖子,兩人走到僻處,他仍緊張地向外打望。確定近處無人,才湊到舒原的耳畔說了一句話。

    “你從何處聽來?我沒有,就是主公親自問我話,也斷然沒有此事。”舒原臉色煞白,聲音卻很鎮定。

    同僚鬆了口氣,遲疑地看他,“你敢到主公面前對質?”

    “無中生有之事,我有何不敢?”

    同僚點頭,“我知你向來是光明磊落的人,素來爲人和善,我們這些成天跟故紙堆打交道的人,最是清心寡慾淡泊名利,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壞心眼?”

    “就憑我,別說我沒有那個心思,哪怕有,我又能做什麼?”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同僚一哂,安心地笑了,拍拍舒原的肩,“我就說不可能,反正沒有你的事,你就埋頭做事,不要管旁人怎麼說,便是孫狗要亂咬人,我們都給你作證,與你無關的事情,總不會冤枉好人。”他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就是有一點難辦,我聽說,你常去給他送飯?見證的人倒不少。還有上次,你被關押了兩天,可說什麼不該說的話沒有?”

    “就是說了什麼,也是迫於無奈。”舒原生硬地回答。

    同僚忙道:“我自然信你,但人心難料,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最好早做打算。”那人又拍了兩下舒原的肩,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才離開。

    舒原靜靜站了一會,長吁出一口氣,輕輕牽扯開黏在背心的衣袍,埋頭回去做事。

    接近傍晚,早晨飽滿得能掐出水的荷花脫落了一片花瓣在桌上,舒原自寫滿數字的錢糧簿子上擡頭,他的眼神先是木然和僵硬,繼而眼珠活動起來。

    荷花瓣撫過手指尖的觸感,有如少女的面頰,柔軟、帶一點細膩的眷戀。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