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圖回想,她在牢裏受折磨時,我在做些什麼。
我可能正享受着衆人的讚美、傲慢的差遣着僕人、從蛇蠍般的安娜手中接過酒,幻想自己登上阿德卡王座時的居高臨下……
她在牢裏、被博威·傑爾特欺辱的時候,或許還曾睜着眼,看向鐵欄外,無助絕望的呼喊了我的名字。
多年前跌入岩漿的女孩、眼前這個傷痕累累而不自知的女孩,她的過去和現在,罪魁禍首都是我。而我、還企圖將她推向更黑暗的未來……
如果她知道了這一切,還會像現在這樣,因爲掰不開我的手而擔憂心急嗎?
她嬌小的身體就在我身前,可實際上,她所剩下的,也只有被我殘忍砍下的一指了。
我的心像被人揪緊一般、痛苦到難以呼吸。更可笑的是,儘管我憤怒到了極點,也沒有大聲質問、嚴厲責備的權力。
因爲是我、傷害她的人是我。
過去的事情,沒有人能改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所以、似乎只有復仇,才能作爲我的宣泄。
將博威·傑爾特殺死,砍下他的頭顱,將他推入烈焰岩漿中,他化爲灰燼的那一刻,我希望內心的痛苦,也能隨之碾碎平息。
我鬆開緊握的拳頭,擡頭輕輕撫摸她的長髮。
如果我殺了傷害你的博威·傑爾特、就原諒我好不好……
她避開我的手,擡頭看我時,眼裏的疑惑單純到令人無法直視。
我吞嚥着、壓下喉嚨間的苦澀。
我用拇指輕輕劃過她柔嫩白皙的臉頰,像是對待易碎寶物般謹慎小心。我小聲說話,不讓自己嚇到她。
我讓她再去睡一會。盼着她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記在心上。
睡一覺、等到天邊破曉,陽光重新溫暖地照到她身上,再幸福快樂的醒來。
我一直看着她,等着她入睡。可她閉眼卻沒有睡下,像是懷揣了心事,始終無法入眠。
我像個狂妄的登徒子、在她身邊不近不遠的地方,始終沒有挪開視線。
我能清楚看見她的一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雙脣,最後,我的視線總會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的睫毛上。
不是因爲它漂亮,只是因爲知道,在上下睫毛分開的時候,她就會睜開眼醒來。
所以,我纔在她沉睡的四年裏,站在水晶棺外面、懷揣着連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情,日復日地數着她的睫毛。
我以前怎麼都不懂呢?
未免太遲鈍了一些。
她從來都是不一樣的。
在我陰暗如泥濘沼澤般的世界裏,她是唯一一個會挽着我的手臂親近我、會毫不猶豫的信任我、會別無他想的依賴我、會死心塌地的喜歡我、並且犧牲生命愛着我的人。
沒有人愛我。
哪怕我的母親、高潔溫柔的阿德卡聖女,也不願意將傾注在王身上的愛,分一點給我。
只有海曼·巴里特。
我卻把她殺了。
我欺騙着她、還害怕着被她欺騙。不願意相信她單純的感情,反覆的在心裏詆譭她、將她推遠。我用自己的黑暗,來揣測她的光明。直到她推開我、中了箭,我才相信醒悟過來。
可是我遲了,我沒有反應過來,甚至沒有伸出手拉她。她就踉蹌的跌入岩漿,激起毀滅一切的火花。
那堵在胸口十年的,是封存了多年,來不及表達的後悔。明明已經在那一瞬間變得萬劫不復,還強撐着欺騙自己什麼事都沒有。
如果沒有那一場刺殺,我一定會在王座上陷入無止境的後悔。直到有那麼一天,我會到走到她跌下的懸崖邊,摳着邊上的岩石,哀嚎悲鳴、哭得瘋狂。
她記着我說過的一切,我又何嘗不記得,在笛聲停下後、好奇探頭的森林公主。
或許我應該感謝王位失之交臂,讓我有機會見到奧布汀,將她重新喚醒。
可是怎麼辦?
她只剩下這根手指了。
我靠坐在樹前,蜷縮着、將鼻子埋在手臂裏。
我更想把眼睛埋下去,抓着袖子、像兒時失去母親時那樣,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可是我不能這麼做,因爲我眼裏的她,像是隻要移開視線,就會消失了一樣。
等待天亮的時候,陽光就像是永遠不會到來那般漫長。
當她終於睜開眼睛,背對着旭日將外套還給我,我才察覺到夜裏寒氣的消退。
我知道她有很多話,可我沒敢聽,只能避開視線,不讓她問出口。
我帶她前往下一個小鎮,習慣了她跟隨時的歡快熱鬧,反而連片刻的沉默都無法接受。我嘗試着和她說話,儘可能避免觸碰到無法談及的傷痛,揭起令人難以喘息的疤痕。
她的手縮在袖子裏,美麗的少女,連件合身的衣服都未曾有過。我還記得她收到第一件衣服時的雀躍,也渴望她能再像那時一樣開心的擁抱我。
所以,到達下一個小鎮,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她到製衣店,讓裁縫給她量身體。
她站在原地,對裁縫的舉動充滿了好奇。
她跟着裁縫的移動挪動視線,腦袋來回轉動,忙得像個失了方向的可憐蜜蜂。
我該早點讓她感受到這些,結果卻像個混蛋一樣,總是搪塞她。
離開製衣店後,我還在鎮上買了一輛馬車。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會再回到那個被魔獸佔據的小島,我要前往阿德卡的王宮,砍下博威·傑爾特的頭顱,以博納·傑爾特的身份,迎娶我的公主。
我在做十年前許諾過的事情,早該做的事情。
但情況並沒有這麼順利,採買結束後,出城就遇到了盤查。
我企圖用金幣買通看守,卻沒有成功。他們拿出‘沃夫’的畫像,我已經被通緝了。
我行事還算小心,唯一可以猜測的,就是旅店出手時太匆忙沒注意,遺漏了目擊的人。
我在他們動手前,駕着馬車飛奔離開。
她似乎受了驚嚇,拍着車板詢問我原因。
我想不到解釋撒謊的藉口,只能裝作聽不見無視了。
我真的很抱歉,讓她跟着我過這樣的生活。我始終沒能給她一段安穩的旅程,從以前到現在,總是被人追捕着。
或許是因爲剛剛犯下的案子,來追捕的人不少。有着咬上不鬆口的氣勢。
和十年前不一樣的是,現在的我,我完全有能力殺了他們。但她還在,我不能讓她目睹這一切。
所以我駕車跑進森林裏,裝成危險的模樣,讓她躲在馬車裏不要出來。
我動作極輕的將馬車車門鎖上,爲避免她目睹血腥,上了一把鎖。
我撒謊要去探路、引開追兵,其實也只是返回去,將他們截殺在路上。
我下手很快,控制着自己,不讓魔獸的力量暴走。我很怕再像昨天一樣,兩手變成收不回的利爪,那會使我我沒有辦法面對她。
我用追兵的劍,一擊斃命取走他們性命。速度快得,連一滴血都沒漸到身上。這樣很好,這能讓我省去洗手,避免浪費的時間。
我把她獨自留在森林裏,我擔憂極了。
我氣喘吁吁的結束單方面廝殺,地上堆疊的屍體,有些人連哀嚎都沒能喊出來,只能睜着眼倒在地上。
我顧不上他們,腳步不停,就往她身邊趕。
當打開馬車車鎖,再見她的一刻,我的所有不安才平復了下來。
我的意識回籠,察覺自己似乎喘得厲害。我下意識憋了一口氣,沒讓自己呼出來。
可她的舉動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她忽然抱住我,令我憋着的那口氣涌上來,不受控制的輕咳了一下。
她沒有發現……
她擁抱我時,我只來得及爲這種小事擔憂。她的擁抱太過短暫,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鬆開了。
她又向我道歉,說讓我冒險保護她。
我扶着車門避開她的視線。
也不知道是因爲跑得太快,還是因爲她的擁抱動心。我的心跳得厲害,只能這樣偷偷平復着。
我說要快走,她也沒懷疑,就又坐上了馬車。
這片森林比我想象中的大,我帶着她跑了一天,都沒能走出去。我知道,那麼多人失蹤,等到黑夜降臨,就會有人陸續從城裏找過來。
我猜測着、就算有人發現那些屍體,城裏能派出的士兵基本都已經死了,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人有膽量,跑來追蹤‘我’這樣的一個兇手。
我知道,這些都是藉口。我只是給自己找個理由,讓她能停下來喫點東西。
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只顧着逃命,也不照顧她。
她看上去精神還好,並沒有太慌張。只是我想到或許她已經習慣了,就有種說不上來的苦澀。
她坐在馬車車門那喫着乾麪包,一口又一口,乖巧極了。
看她咬麪包時略顯艱難的樣子,我不由得低頭失神的想。如果不用動物的血肉,艾因大陸上就沒有什麼極致可口的美食了嗎?
就在我陷入思考時,她忽然開口叫我。
她喊我‘沃夫’,我對這個名字還不算太熟悉,迴應得有點遲鈍。
《他怎麼還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