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蠟燭忽然滅掉、如果不是窗外的天邊發白,我根本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
我站起身,走出房間。
村子裏的人早起勞作,天還沒大亮,就能看見些模糊走動的人影。
屋主人女兒端來早餐,她打量着我,欲言又止。看我的表情,比先前更加戒備。或許是屋主人跟她說過什麼,她也沒有久待,將早餐放下就走了。
我坐在她房間外喫着乾麪包早餐,屋主人走過來搭話,想要從我口中套出點什麼。
我沒回答他,他自說自話、講完就走了。
我在村子裏找馬車,順便打聽附近的路線。從這裏到阿德卡,真是一個遙遠的距離。
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她正在和幾個孩子玩耍。幾個孩子,也就到她腰那麼高,她還得低頭跟着他們移動視線,看上去有些應接不暇。
孩子們圍着她打轉,玩得很開心。而她在笑,笑容比高升的太陽還要耀眼。
從我的角度,能很清楚的看見兩個年輕人。他們扛着勞作的工具,應該只是路過。兩人停在她的不遠處,看着她說笑。他們相互推搡着,似乎慫恿着對方去打招呼。
就跟舞會現場,被慫恿邀請女孩跳舞一樣。
他們應該感謝自己沒有接近。
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到什麼程度。
我有種自己的寶物被窺探的感覺,就跟我知道博威·傑爾特單獨見過她時一樣。
她的一切,明明只有我知道了解,可是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被別人察覺了。
現在,我看那幾個圍着她打轉的孩子,也開始覺得礙眼。
這麼近又那麼遠的距離,忽然之間就沒了我的位置。
她將孩子帶到溪邊玩耍,水花潑向她,在陽光照耀下晶瑩閃亮。
這一刻像極童話書的美麗插畫。
只要她開心,我就會欣喜。
我很想融入畫裏,又怕打破美感,於是躲在角落,充當大樹背景。
我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只是當我的存在屋主人女兒發現時,才恍然回過神來。
屋主人女兒提着木桶走來,細微的聲音足以引起我的警覺。屋主人女兒似乎很害怕我,朝我尷尬的笑了笑,就走向溪邊。
屋主人女兒趕走了那些孩子,跟着她簡單說了兩句話,然後心事重重的離開。
我擔心會有什麼麻煩,就跟了過去。
屋主人女兒恍惚的樣子,很快讓她父親察覺。
“你是怎麼了?不是洗衣服嗎?”屋主人口氣不善的說着。
屋主人女兒這才發現自己提了衣服,卻完全沒洗。屋主人女兒放下木桶,走向她的父親。“爸爸,我們幫幫那位小姐吧。她一定是被騙了。”
“我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多管閒事!”
“那位小姐說那是她的僕人……”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也許是和家裏鬧脾氣,自己跑了出來。”
“可他跟那位小姐睡在一起。她一定是被騙、被拐了。爸爸,我們可以偷偷到鎮上報案……”
“聽着莉莉!”屋主人忽然很暴躁,用危險的表情盯着自己的女兒。“我不想惹任何麻煩。你最好也老實點!他給我金幣,我讓他住一晚,相安無事。更何況,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私奔的!”
“這怎麼可能?”屋主人女兒似乎很詫異。“一個邋遢落魄的下人,一個年輕美麗的小姐?他要有三十歲了吧?您沒看到那人的鬍子嗎?像個匪盜一樣。”
“但是他有金幣。”屋主人開了瓶酒,不懷好意的笑了。“只要有金幣就行。總會有年輕美麗的小姐主動爬上牀。”
“爸爸!”
“好了。”屋主人喝着酒,不耐煩的驅趕自己的女兒。“你快去洗衣服吧。三個金幣、明天我會把他們趕走的。我警告你,別惹事,給我惹了麻煩,看我怎麼收拾你!”
屋主人話說一半,擡起手要打人。像極一沾酒就失控的酒鬼。
他也的確是這樣。一瓶酒下去,就開始和村民勾肩搭背,當着別人的面胡言亂語。
我注意屋主人女兒,確定她不敢生事,才轉身離開。
但是我知道,這個村子不能再住下去,明天我就會帶她走。
我看見她提着裙子往回走。她玩得很開心,還在溪邊逗留了一會。
她臉上帶着高興的笑容,跟我打完招呼,就到房間裏拿帕子擦頭髮。
她語氣歡快的跟我聊天,請求我往房間裏多加一個簾子。
她爲什麼想多要一個簾子?她今晚不想我待在這了嗎?她聽到什麼閒話了嗎?還是說、有年輕帥氣的男孩,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跟她搭訕聊天了?
這已經足以令我忐忑不安。
而且,我開始無法擡頭直視她,怕她看見我的臉。
我藉着找簾子的藉口,再一次確認馬車的問題。就在剛剛,我纔對村民說可以稍微晚一點,還沒多久,我就反悔了。
我明天一大早就要那輛馬車,不管他們有沒有時間做清潔。
我不管村民的爲難,刻薄堅決的要求着。我知道他們會怎麼看我,他們一定覺得我出爾反爾,覺得我是個腦子有問題的怪人。
我不在乎。
我不想在這待了。
返回去的路上,我聽見溪水嘩啦啦的聲音。
之前和她玩耍的那幾個孩子,轉移位置又湊在一起。他們找着小溪裏的石子,說說笑笑特別的開心。如果她在這裏,肯定會跟他們玩得很盡興。
明明是很美好的一幕,至少、不應該是令人生氣厭惡的一幕。
我卻變得非常暴躁。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直接跳下緩坡,來到他們的面前。
他們擡頭看我,似乎很好奇。
“滾。”我盯着那個被她抱過的孩子,話纔剛說出口,體內就一股的怒火。
他們被嚇到了,全部愣在原地。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但絕對不會是什麼親善的面孔。他們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逐漸靠在一起,拉着對方的胳膊,走兩步回一下頭。
我不應該這麼做的。但是就是很討厭。
我低頭看溪水裏的倒影。雖然有些模糊不清,但我的半臉鬍鬚還是非常扎眼。
我拉扯自己的上衣衣襬,想要它平整些。
我很邋遢嗎?
我壓了壓自己翹起的頭髮。
我很像匪盜嗎?
說到底,還是這半臉的鬍鬚,太過醜陋了吧?
我蹲在溪水邊,摸起一塊還算鋒利的石頭,劃了兩下,就想刮臉上的鬍鬚。這是用巫術粘貼的僞裝,雖然是假的,但粘得像真的一樣緊。
我才二十六歲,沒有很老,曾經也跟她一般大……
我不該太着魔,纔剛剛刮下鬍鬚的一角,就看見臉上猶如鱗片般的黑色條紋。只有一點點,但我能記得它在我臉上蔓延的樣子。
我的確很邋遢、很落魄。
我非常後悔,自己爲什麼不僞裝得更優秀些。聽了別人那樣的話,我已經沒有勇氣讓她看見我這副模樣了。
我坐在溪邊,用手裏的石頭劃開自己的手腕。
我想要削弱一點魔獸的力量,至少也能讓我刮下鬍子吧?
如果她在和孩子玩、我只能把小孩嚇哭……
如果她被帥氣男孩搭訕、我只能在旁邊當她的僕人……
我一定會瘋的。
颳了鬍子以後,我會注意衣着打扮,至少不會讓自己變成三十歲,和她相差太大。
我看着黑色的血液浸入地面,魔獸的力量詭異得令人恐懼。可這股詭異的力量,卻紮根在我的身體裏。
我眼睜睜的看着,地面被血液腐蝕,盛開的小花和青綠的小草一瞬間灰飛煙滅。
我嚇得收回手腕,生怕自己把這片土地毀滅得寸草不生。
死亡蔓延了一會,原地擴散半米,才緩緩停下。
我不能再這麼做、這麼做會被發現的。
我像是瞬間被驚醒一般。魔獸強大的恢復力,讓我手腕上的傷口逐漸恢復,
我不甘心的看向清澈的溪水。臉邊那一點點的黑色條紋,像是變淺了、又像是沒有。
我臉上留下痕跡,雖然很細微,不仔細根本很難察覺……但我更無法直面她了。
傍晚給她掛簾子的時候,即使背對着她,我都是低着頭的。
我煩躁的心情沒辦法平靜,那羣小鬼還跑來湊熱鬧。他們說着不知道從哪聽來的閒話,我能懷疑的,也就是那個醉成爛泥的屋主人。
我本來以爲,他們被抓到後很快就會逃走,就像偷敲別人家門被發現了一樣。
可他們看見她,就一直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沒完沒了,像是還要留下喫晚飯。
我走過去,盯着他們,絲毫不隱藏自己的厭惡。
終於,他們安靜了。
我當着她的面,沒辦法讓他們‘滾’。但我的態度應該是顯然易見的。
那羣孩子應該懂,她卻不大瞭解。
她好像誤會了什麼,抓着孩子們的肩膀,用堅定的語氣澄清我和她的關係。“這位沃夫先生是我的僕人,你們弄錯了。”
我之前並沒意識到……
現在,纔是真正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