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艱難地轉過身,走回辦公室,俯瞰着落地窗外車水馬龍的繁忙場景,點起支菸。

    “加斯帕,”沉默許久,他緩緩開口,“哈利去特拉華的那天發生了什麼?”

    身後的管家迷惑於他突然的徵詢,頓了頓:“十點半左右,哈利少爺跟着多蕾絲小姐進了當地的一家夜店。”

    “然後呢?”超出加斯帕的預料,平日不多過問哈利行蹤的諾曼繼續追問。

    “我沒進去。只注意到,很久以後多蕾絲小姐跑出來,似乎有些驚恐和懊悔。”

    普通的回答。諾曼的手卻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滾燙的菸灰掉落在指關節,他也未理會。

    “先生?”賈斯帕遲疑着走上前。

    諾曼坐進皮質座椅中,手搭在額頭上,看起來疲憊而蒼老。“去幫我把哈利叫來。”

    他的最後一點幻想業已破滅。

    假如哈利擁有能夠看穿別人好感度的能力,一定會看到妹妹和父親先後對他標上了“下限低”的評論。可惜他不能。

    他只是依言來到諾曼面前。

    令諾曼在震驚之外有些欣慰的是,哈利仍保持着他慣常的得體風度,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他端詳着眼前的年輕人。

    平心而論,他從未多費過什麼心力來培養他,但哈利在他未曾留意的時候已成長得出類拔萃,他可以放心地把奧氏集團交付與他。

    然而,此刻,他才發現,他從未了解過他的心思。他們過去的對話除了公司外,再無其他。

    諾曼沉沉地嘆氣,提醒兒子:“多蕾絲還不到十六歲。”

    哈利奇怪地看了諾曼一眼:“我知道。”

    他知道。他說他知道。

    沉痛地咀嚼着這枚苦果,諾曼開始後悔他對兒子的教育過於放任。

    或許他不該在把哈利丟到歐洲大陸的寄宿學校,否則他不會形成對規則良俗不屑一顧的性格。儘管諾曼認爲這有助於開拓他們的事業,可不應該出現在家庭事務上。

    面對鎮定如常的兒子,他一時想不出還能做些什麼來糾正哈利的認知。

    “我理解你暫時接受不了瑪格達,”諾曼盡力放緩語氣,“但這和多蕾絲無關。”

    從走進來起,哈利便察覺到內裏籠罩的古怪氛圍。他一直在試圖猜出父親的意圖,甚至想過是不是國家安全局的調查出了問題。

    迎上諾曼譴責的目光,電光火石之間,他驟然明白了。

    諾曼看他的模樣彷彿在看變態。

    很好,他現在成了諾曼心裏的變態。哈利·奧斯本冷靜地想。

    他們的交流從來不存在溫情脈脈之類的東西。

    將兒子的沉默解讀爲順從,諾曼難看的臉色有所緩和。

    “瑪格達母女是我們所剩不多的希望,哈利。對多蕾絲好點,拿出做哥哥的樣子。”他朝哈利擺擺手,椅子轉動,背對青年,“你回去吧。”

    一莖綠枝於門扉旁顫動,長廊沿途擺放着幾排從藤蔓計劃中培育出的變異植物。枝葉扶疏,在光可鑑人的地板和牆面投射出森然的影子。

    哈利穿過幢幢陰影,腦中一霎浮現出紛紜繁雜的想法。

    幼時,他曾大量耗費過無謂的努力,去追尋過父親的腳步。苦悶和迷茫充斥着青春期。直到一天深夜,他被忽如其來、不可名狀的惶急俘獲,乃至於自夢中驚醒。

    窗外的上弦月滲着寒意,他朦朧間抓住某個念頭,被它攫取了全部心神——

    要儘快。

    什麼要儘快?無解。因此,任何事情都需要儘快。

    過往所有困擾他的東西都變得輕如塵埃。提前申請大學,迅速完成學業,而後逐步接觸公司事務。當他不再在意後,反而輕而易舉獲得諾曼的認可。

    可是,那股情緒愈發強烈。

    他從不贊成父親和那個可疑女人結成婚姻,但在看到她女兒資料的瞬間,厚重的迷霧似乎開始鬆動。他抽絲剝繭,緩慢地觸及些許明滅的靈光。

    遲早降臨的厄運,抑或必須抓住的契機?他直覺,她會帶他找到答案。

    不知不覺走回醫療部,透過抽血室的玻璃牆,哈利看見了多蕾絲——那個對她惹出來的事故一無所知的麻煩源頭。

    她支着手肘,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地面。擡頭望向虛空的某處,眼神空落落的,乍看上去和維蘭德公司新推出的人工智能玩偶無異。

    醫生或許說了些什麼,發怔的機械人偶回神,扭過臉,須臾間睜大的眼睛泄露出迷茫和隱隱的不耐。

    哈利的心情莫名好了許多。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多蕾絲卻感覺很不妙。

    在被插入針管以及其他儀器時,她用盡全力剋制條件反射,以防把醫生甩出去。終於體檢項目結束,那些醫生三三卻兩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時不時看看她,然後高深莫測地轉過頭。

    多蕾絲幾乎以爲她得了絕症,而瑪格達之所以和奧斯本先生結婚,就是爲了讓她獲取最先進成果的救治。

    她去旁敲側擊地試探瑪格達,女人得知她的猜測,笑得花枝亂顫。

    “普通體檢而已。我也做過。”瑪格達攬住多蕾絲的肩膀,腳步輕快地帶她下樓,“雖然我們的血樣、體-液、組織樣本等等這些東西不能隨意暴露,但是我相信奧斯本先生。”

    “嫁給他當然是因爲我喜歡他。”她甜蜜蜜樂陶陶地說着。

    相似的情形,多蕾絲見得多了。瑪格達總能輕易地陷入愛情。

    不過這次,瑪格達停下來,親了親女兒的前額:“別擔心。這世界上,我依然最愛你。”

    瑪格達和諾曼·奧斯本的婚禮在一週後低調而祕密地舉行了,僅有少數關係密切的親朋受邀參加。

    穿白紗的女人滿臉幸福地宣佈,她和諾曼將開始爲期半年的蜜月之旅。

    “小姨要離開美國半年,這事兒你怎麼沒給我提過?”瓊暗地裏用手肘搗了搗妹妹。

    多蕾絲垂下眼瞼,抑制着朝臺上的新娘翻白眼的衝動。“……因爲我和你一樣,剛知道。”

    哪怕她一早清楚瑪格達經常滿嘴跑火車,完全不靠譜,現在也忍不住感慨:呵,女人,真是信了你的邪。

    頭疼地把手指插進頭髮,多蕾絲無意間瞥到了她名義上的哥哥。

    他正和一位衣着考究的老紳士低頭說些什麼,察覺到她在看他,他的視線平靜地從她臉上擦過。

    瓊捧起小蛋糕咬了一口:“她倒是挺放心讓你和小奧斯本獨處的。”

    多蕾絲鎮定地發現她的腦子瞬間被某個以F開頭的單詞刷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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