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打上燈花 >燈火燃 2
    江弦此人雖外表不易親近,內心卻是極爲友善和睦的,不然那日國公府也不會爲了一個素昧平生的我跳進冰冷的池塘中。

    江弦是個閒散的人,他一沒有爵位,二不握兵權,在朝堂之上沒有一官半職。越是無所事事越是容易荒廢一個人的心神,好在江弦沒有自己放縱自己,反倒嚴於律己,他雖不在朝堂之中,卻是個有江湖俠義之人,或是文壇詩詞文章、或是江湖世家來往,都與他的關係不錯。

    廣結善緣總是好的,更何況還都是一些風花雪月的善緣,無論是他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哥哥,還是自己的手下,都得了一份清閒。

    只是人真的能夠如此輕而易舉的將這些無憂無虞的平淡攬入懷中嗎?我在國公府,尚且因爲自己的母親和自己的身份而備受排擠,他身爲皇子卻不被皇室承認,整年散漫的養在行宮之中,不知是想要保護他讓他遠離朝堂紛爭,還是想要禁錮他一生爲質。或許是我多想了,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不如智者,所想着也許不對,但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總是沒錯的。

    但我從來不跟江弦談這些事情,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道不能觸碰的疤痕,既然不知道疤痕長在哪裏,就不要隨意試探。我們平日裏交談的無非是哪一日得了什麼佳句,在字詞上尚有瑕疵,說出來大家一起推敲一二,或是那日看了什麼書、有什麼不解的地方,或是有什麼觀點跟他不同,想了好久組織好言辭之後找他辯上一辯。我也有意要寫信給二姐,可我的自己着實見不得人,江弦自然不會嘲笑我,是我自己覺得有些羞恥罷了。

    江弦在行宮裏的時間並不長,他只偶爾回來,多半是在外,也不知道做些什麼,我把分寸拿捏的很好,不讓他覺得過於親近,也不會斷了這樣的聯繫。我很喜歡江弦,這種喜歡跟玉璟的不同,我欽佩他的才情卻不傾慕,欣賞他的樣貌舉止卻不迷戀,也正因如此,我們的交往坦坦蕩蕩,江弦也從不排斥。

    我的詩詞文章幾乎是在江弦的指導下才入門的,也是因爲在行宮裏着實無聊,也沒有人和那些繁瑣的規矩整日束縛着我,也索性任由自己的想法,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詩詞文章是極爲艱苦的事情,怪不得考取功名要說是“十年寒窗”,我只從小讀了幾年,於這浩瀚如煙如海的淵博學問之中連皮毛都談不上,想起了小時候別人爲着巴結我的父親而對我說的那些阿諛奉承的話,竟有些好笑。

    古人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我這千本書籍都尚不足,自然是提起筆遇到的處處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尷尬。江弦說我太急躁了,我開蒙晚,能在某些問題上提出自己的看法着實不容易了,文章講究結構韻律,詞文華美字字工整對照,不寫上個百篇文章難以成形。

    我雖受了挫但並不氣餒,偶爾躺在牀上冥想的時候只覺得才思泉涌,寫出來定是能夠讓江弦刮目相看的佳句,然而次次都因爲困頓不已而沉沉的睡去,第二天卻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別說那些“千古絕句”了,連一句工整的都寫不出來。

    我雖手笨,但腦子轉得很快,對某些問題上又有些認死理,難免鑽了牛角尖,便會記下來得空見了江弦求問,也會在某些政論文章或者哲理散文中與他辯上一辯。他見我有些言辭還頗爲在理,便把自己遇到的一些事情講給我聽,大有先生要考驗學生之意。

    江弦說近日的文壇之中有兩派爭議,一派主張革新,廢除原有的音律音節的束縛,主張言由意生,舊的章法不破不立;另一派主張守舊,認爲詞意雕琢精巧方纔有審美價值。

    “對此,你是怎麼想的?”

    “我平日寫文章的時候,也覺得這次韻律聲調什麼的過於繁瑣,縱有千萬種滋味落在筆上本就十不及一,再被這些束縛一下,更是隻得一星半點,哪裏還能有原先的意味在?然而我每每讀到讓我驚歎的文章,摘抄下來,卻都是字字工整之句,可見這些所謂的章法約束的不過是學識尚有不足之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自然文章詩詞學問在世人眼中有如此之高的地位,自然不可降低自身的標準,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詩詞若沒了這些章法,也定會失去原本的色彩,久而久之,也不甚覺得多麼高不可及了。”

    我說的興高采烈,將自己近些天來遇到的情景說出來,也算是有感而發,江弦見我如此有興致,也是笑了笑:“這麼說你是支持守舊派了?”

    “非也。”我搖搖手:“世上有陽春白雪,亦該有下里巴人,他們爭來爭去,無非就是雅與俗的爭辯,其實這完全可以成爲兩種事物,並非是水火不容的東西,應該各自有各自的光輝,各自有各自的受衆,在我看來,這些主張革新的多半有些偷懶之嫌,又想省事,又想得到正統文學的認可。殊不知自齊梁以來,文章每況愈上,爲的就是提高門檻,成就出可千載萬載留在史冊中的輝煌,文人自當有傲氣,這些東西,還是不能丟的。”

    “你這話倒也不是沒有人提出來過,只是如今新舊之爭一成水火不容之勢,中間派根本站不住腳。”江弦或許是想起了前幾天的所見所聞,有些頭疼。

    “讓他們爭,也就是如今國泰民安、百姓富足纔給了他們可以爭辯的機會,若戰火紛飛,哪裏給了他們這樣的閒情雅緻,只需留給後人評審便是,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權利作評價的。”

    “你倒是通透。”江弦釋然。

    我看着他,原本飛揚的心思瞬間撲上了一盆涼水,嘴角的笑意滯了一滯,我原以爲自己這些時日以來與江弦的交情已經很深了,可是看了他的眼睛我就陰白,這樣的眼神,與當初把我從池塘裏撈出來的孤寂並無分別,沒有人能夠走進他的內心,沒有人可以推開他心裏那扇緊閉密封着的大門。

    我不喜歡他這樣的神色,好似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喜歡,好似可以隨時隨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對這人世間竟沒有半分的留戀。

    哪怕一點也好,我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能夠體會到生活的一些美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置身於冰窖之中,冷淡的沒有半分生氣。

    “阿弦!”江弦被我一聲呼喊驚了一下,擡起頭看着我,我看着他,說:“夏天這般炎熱,夏夜卻是涼爽無比,不如我們在這涼亭上設個酒席,玩飛花令,輸了的人自罰一杯,我也風雅一番。”

    夏天的夜是清透的,攜着水面的涼意將白日的悶熱消散了去,我換好衣服過去的時候,江弦已經在了,斟好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到我面前。

    “我來遲了,自罰一杯。”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