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過一邊的褂子披在肩膀上,說:“平兒,開門,讓寶玉進來吧。”

    雖然我知道我說的話對寶玉可能有些觸動,但是我沒想到他這麼晚了會跑來找我。這會兒大觀園的園門也該關了吧?他這麼跑來不知道又給多少人添了麻煩,而且不知道有心人會怎麼說。以前就有人含沙射影說王熙鳳和小叔子不清白,不過那指的是賈薔賈蓉幾個,這會兒說不定又會有人造謠說起和寶玉的閒話來。這可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象王熙鳳的婆婆刑夫人……還有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那可都是恨不得把我和賈寶玉拆了撕了活吞了的主兒。

    不過我現在還有什麼好怕的呢?反正最壞的結果我都知道了。

    雖然他衝進來的時候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是看到寶玉就穿着月白色長衫子,外罩褂子也沒套,穿着雙家常的鞋子就直直的衝進屋裏來,還是讓他的情急之態嚇了一跳。

    “寶玉,你就是有話說也不用這麼急,這衣服穿着……讓人看見象什麼樣子!”

    他居然撲過來就朝我拜了下去:“鳳姐姐!你和我說的是金玉良言,振聾發聵!我活了這麼多年,渾渾噩噩的只想着所有人都好,可是卻從來沒有爲這願望去努過力。以後該當如何卻是一片茫然,還請鳳姐姐教我!”

    我心裏悲喜難辨,最後浮顯清晰的,竟然是一種荒唐的感覺。

    寶玉當然不是傻子,所以他肯改變自己爲了將來努力。

    可是,改變了自己的寶玉,還是我喜歡的那個寶玉嗎?他會不會變成一個陌生的,面目全非的大俗人?

    不,我相信不會,就算他變了,他的裏子還是那個如寶似玉,有着赤子之心的寶玉。

    “你快起來,”我急忙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平兒站在門口,一手撩着簾子,有些發愣。

    “給寶玉倒茶來。”

    這時候的人總是喝茶,到哪裏都要先來一杯茶。好在這時候的杯子都小,要不然一天到晚光灌水就灌飽了,一個個都變成水母泡泡,倒也省了好一筆飯錢。

    “你知道有問題,那就好。想改變,現在也不算遲。不過,你知道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開始改變呢?”

    他搖頭搖的倒是很乾脆。

    我微微一笑:“你與林姑娘的事,雖然家裏上上下下沒有不知道的,老太太心裏也是這個意思,但是到底這件事沒成定局,變數太多。你林妹妹無依無靠,唯一疼愛他的關心他的,只有你和老太太兩個人,你們是她最親近也最憐惜她的兩個人。林姑娘現在能在咱們家住下來,靠得是老太太和你,說到底,你也是靠着老太太疼你才能象現在這樣。但是你也要知道,老太太明年就又是一個整壽,人生七十古來稀,不是我說句難聽的話,老太太還能在幾年呢?她若去了,誰來庇護林妹妹?咱們府裏上上下下這些人,還不立刻就牆倒衆人推?到時候別說她天天使銀子吃藥,就是飯也未必能喫的上呢。而且,你的婚事,到時候誰說了算,那可還不一定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寶玉露出有些驚惶的神氣,但是坐住了一動不動:“鳳姐姐你說的,我也想到過……只是沒有想過這麼深這麼遠。這樣的話,首先一件是請老太太定下我和……和林妹妹的事情?只是,現在年紀都還不到,恐怕老太太不會答應現在就開口表示什麼。就算答應了,只是一個訂婚,恐怕也保障不了林妹妹什麼……”

    我點頭,卻說:“你能想着這一點,就說明你還是聰明的。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了。你去懇求老太太,必須只有你們兩個人,多一雙耳朵聽見都不行。如果你象剛纔說的去求了老太太,讓你們先訂婚,其實情形也沒大改,如果老太太一撒手西去,你和林姑娘兩個人依舊是無依無靠,只能任人算計擺佈。所以,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加緊時間溫書,把你不喜歡的那些東西都念會學透,等到來年正好是三年一次的考期了,你如果能博一個舉人進士,能自立門門戶了。過一兩年再謀一個外地的實缺,帶着林姑娘徹底離開這汪渾水,那纔算是成了一半呢。”

    寶玉說道:“要去……謀功名?”

    我點頭:“正是。你討厭八股,厭棄學問,我都知道。但你是男子,要保護婦孺,必須自己強硬起來纔行。連你自己都把自己當小孩兒,遇事只會想要求老太太和太太。倘若老太太不在了呢?太太與你想的又不是一條道呢?那時候你怎麼辦?你林妹妹怎麼辦?你要爲了保護她,自己去淌那渾水,卻也不能再象往常那放誕脾氣了,知道不知道?”

    寶玉就算下定了決心才這麼晚跑來找我,但是聽了這些話,還是讓他十分震憾意外。

    “你沒有進過學,唔,可以捐個例監,這個易辦,我去和你璉二哥哥說,再知會太太一聲,太太一定只有說好不會不答應。你去求老太太,倘若你這兩年之內能取得功名,就把林妹妹許你,然後,你一定謀個實職,帶林姑娘一起走。”

    寶玉有些不解:“我若是有了功名,難道還不能保護林妹妹在這家裏立足?”

    我看着他笑笑:“你必須和林姑娘離開,理由有二。這第一條麼,你覺得這個家,就是一條能駛萬年的大船嗎?就算是萬年,那也畢竟是個有期限的。有句話很對,正古以來富不過三代,從賈家的祖宗掙下家業到現在,已經赫赫揚揚的快百年了,可是現在家裏是個什麼情形?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家裏人的所作所爲,實實在在都是在敗家,自己人鬥個不休,長房與次子鬥,原配與妾婢鬥,刁奴與弱主鬥,把這棵早就生了蟲的樹,挖的已經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家裏進項不增,開支卻如此龐大,一年下來根本存不住錢,反而要虧上許多。宮裏面娘娘那裏……娘娘喜讀詩書,不是個會玩手腕固寵的,上次省親之事再無下文,說明娘娘的聖眷恐怕也即將不保……到時候象忠順王府那樣的對頭再來構陷,眼前雖然還安樂,可是轉眼間就要大廈將傾。寶玉,我不是在危言聳聽。這些年我管着家,什麼事都能看見,可是我卻也做不了什麼。我是個婦道人家,倘若我自己也能立一番事業那也就好了,可惜的是我不能。你卻不同,你還有機會能遠走高飛,時機不待人,你自己要想清楚,該當何去何從,早定計議,早早着手鋪路。”

    寶玉已經被我說的睜圓了眼,駭的臉色都變了。

    他終究還是太小了,而且一點風雨也沒有經過。

    “不至於此吧……不至於此……”

    他這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他雖然說着不至於此,可是心裏卻是已經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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