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平兒說:“吩咐福嫂子,準備車轎,我要出門。”

    平兒遲疑了一下說:“奶奶是要去看寶二爺和林姑娘嗎?”

    她可能也因爲剛纔的消息太過突然和震撼,對我的稱呼就又喊回舊稱去了。

    “是,問她府裏有沒有大夫,或是就近請一位好的郎中跟我們一同過去。若是沈爺在,就請她代爲稟告一聲,若是不在,就等他回來再轉告。”

    平兒想了想,低聲說:“奶奶這樣做,合適嗎?”

    我理解平兒是爲我擔憂,但是我想,沈恬並不會因爲這個見怪。

    “你去吩咐她吧。”

    平兒點點頭去了,我看看文秀比以前清減的面容,心中覺得歉疚難安:“你這數月奔波,真是辛勞之極。”

    “這話你就不用說了。”文秀微微笑,大概是在外面裝男子裝久了,她現在的姿態,氣質,笑容都有點率性的意味:“真的覺得欠我的,讓人給我弄點好喫來吧。還有,你們是怎麼到了此處,和這位沈王爺又是怎麼回事,須得一五一十的給我老實說來。”

    “這個當然要和你說……”我們說了這一會兒話,她端起茶來喝了兩口,平兒已經回來,說福嫂子已經吩咐人去安排車轎,我們隨時可以起程。

    “那就別耽擱了,先去看看他們現在的情形。平兒你就留下吧,巧姐等下若是一個人見不着必會發慌的。”

    平兒點頭應了。我和文秀便出了門。

    寶玉與黛玉不肯來自然有他們的道理,就算我想接他們來,恐怕他們也未必答應。

    他們都不是小孩子,就算沒什麼生活經驗,起碼的人情世故還是懂的。我離開賈府,現在又與沈恬即將成親,這樣尷尬不明的關係,也着實是筆糊塗賬。

    福嫂子命人預備的是頂四擡的呢轎,從側門出了府,我心裏急,覺得這路程就長了一些。街上人來人往也是很熱鬧的,並不象我以爲的那樣,邊城就一定冷清荒涼。

    大概是二十來分鐘的樣子,轎子就停下來,前面有人說:“到了。”

    有人打起轎簾,我攏了攏披風,扶着福嫂子的手下了轎。文秀翻身下馬,姿態瀟灑隨意,江燮已經是從宅子裏面迎了出來。他穿着一件寶藍色的長衫,頭上繫着書生巾,腳下是方頭落地直口布鞋,一派居家打扮,居然也沒有換件見客的衣裳就這麼出來了。

    他先和文秀招呼,李兄弟長李兄弟短的,然後和我寒喧了兩句。我看文秀的態度也很溫和,心裏有些詫異,不知道他們的交情倒什麼時候變好了,但是這會兒卻也顧不上關心這個,兩句客套過後我直接問江燮,不知道寶玉與黛玉安頓在哪裏,現在的情形如何。

    他一面招呼我們進去,一面說:“我已經請了一位郎中來替他們兩個人看診過,寶玉只是旅途勞頓,休息兩天就沒有事,那位林姑娘卻是宿疾,一路上風塵霜雨的,西北這邊風沙也大些,勾起了舊症來。他寫下了一張方子,我已經讓人去抓藥了,一會兒煎了就送來。”

    我們穿過庭院,他指着靠東的一扇圓門:“他們主僕四個,那個小廝安排在後面,丫環和他們兩個先安置在這個院子裏了,知道你放心不下,就去看看他們去吧。”

    我謝過江燮,那院子的門也並沒掩實,一推就開了,江燮的小廝垂手立到一旁並不進這院子,我和文秀進來之後,只見廂房三間,整齊乾淨。廊下襬着幾盆鮮花,雖然不是名貴品種,卻也開的蓬勃喜人。窗上糊着刮淨的白窗紙,看着敞快亮堂。

    屋裏有人聽到動靜,吱呀一聲有人開了門出來。她穿着柳綠撒花窄袖夾衣,松香色的長坎肩,下面是藍灰的裙。

    我立住了腳,心裏的滋味複雜之極,她已經看清楚了我是誰,急忙快步過來見禮:“見過二奶奶。”

    我現在對這個稱呼已經十分不慣,怔了一下,才放柔了聲音說:“紫娟,這裏不是京城,你也不必多禮。寶二爺和你林姑娘呢?”

    “姑娘才咳了一陣,很是厲害的,這纔剛剛喝了杯茶躺下,寶二爺就在屋裏……”

    她話沒說完,屋裏已經又出來了一個人。

    我擡頭看見他的臉,一句招呼的話就這麼噎在了喉嚨裏,沒能說得出來。

    寶玉穿着件素面袍子,挽着頭髮,腳上是一雙青面布鞋。一身打扮沒有半分從前那金馬玉堂驕侈豪奢氣息,臉容也比從前瘦削了許多,卻顯的比以前更多了些靈韻氣息。

    他似乎在盡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噙着笑招呼我:“鳳姐姐,你來了。”

    他的那個笑容不再象以前的那樣歡快,明朗,純粹,裏面已經浸染了風霜,我在他個淺淡的笑容裏,分明看到他明媚無憂的少年時光,已經被一隻不可抗拒的手撕破了,奪走了……留下來的,卻是我眼前這個素淡的幾乎沒有任何色彩的,曾經的怡紅公子,絳洞花主。

    我覺得胸口悶悶的象壓了塊大石頭,喘氣也不大順了,只是朝他點了點頭:“寶玉……”

    “鳳姐姐,李兄弟,咱們別站外頭說話,快進屋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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