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忙收起那張畫皮,襁褓儘量還原成原狀放歸原處蓋上墁磚。習武之人聽聲辯位,紀青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朝偏窗一躍而出,連着幾個縱身,腳步劃過黛瓦,卻不落下一絲痕跡。

    隔着厚雪積壓的牆圍,他聽到紀青嵐對蔓羅說道:“這陣子睡得踏實,居然過了時辰,你也不喊我,給祖宗敬香豈可誤了時辰”

    蔓羅連連賠罪。“夫人教訓的是,下回一定請早了喊您。我也是看您許久沒睡的這麼香甜,不忍心擾您休息,今日天寒大雪,外頭多冷呀。”

    紀青嵐倒也不是真的生氣,跟蔓羅鬥鬥嘴,她也算有人陪伴着。“知道你這丫頭最有孝心,罷了罷了,你忙你的吧,今日二十七,殺年雞,讓下人去準備準備,給祖宗們也沾沾過年的喜氣。”

    紀忘川聽了主僕二人幾句閒話,再也聽不下去了。紀青嵐與他母子情分二十載有餘,對他除了記恨,何曾有過半句軟話,還不如同蔓羅貼近慈愛。他攥緊手中的五色鸞鳥畫皮,心中無限悲涼,逢着大時大節,他過往心如寒鐵,倒不痛不悲,如今心有摯愛,偏生各自天涯,不知生死,心痛如浪潮不息。再是三四個縱身翻越,他離開了神策大將軍府,按照龍脈地圖所示,龍脈地處面北,這一程應該自北出口前往。

    今日是大食國進長安城上貢的日子,城門務必大開,陸從白選定今日出城是最佳的機會。琳琅一整夜和衣輾轉,陸從白如狼似虎,她豈可在他人勢力範圍內安然入睡。

    大雪落了一整夜,到了清晨總算是停了,今年冬天特別冷,草木衰敗,萬物凋零,連人都病怏怏的。她算了算時間,已經是年二十七了,往年她就在房中做做女工,其他女婢得寵的伺候主子們在仰賢樓用團圓飯,把打賞下來的好酒好菜拿到房裏一起喫。她們排擠琳琅,琳琅也懶得去叨光,就窩在自己的角落裏眼不見爲淨。只是今年不同,自打與紀忘川相識起,一切都不同了,不敢想不能想的事都一一實現,她開始期待能和他一起過個團圓年。只是鬧了這麼一出,怕是無緣相聚了,還期許什麼過年守歲。

    陸從白一早就把琳琅扮成農婦,粗布麻衣難掩通體秀麗,只好在臉上抹上二兩竈底灰,這纔有些似模似樣起來。

    大街上人頭攢動,長安城百姓見多識廣,還真沒見識過大食國的珍禽異獸,據說有鬥美高傲的孔雀,有兇狠嗜血的獅子,還有迅捷陰毒的豺狼這些新奇的禽類都被關押在一座座鐵籠中,孔雀不理會百姓的躁動,依然在籠子裏故我地踱步,倒是獅子豺狼虎視眈眈地望着圍觀的人羣,好似看到了一個個獵物。隨行的雜耍藝人奇裝異服,聲勢浩大,邊走邊玩弄着把戲,看得長安城的百姓連聲叫好。

    陸從白架着琳琅藏匿在搡動的龐大人流裏,長安城門大開,但守門兵卒嚴格執行軍令,只能進城,不能出城。

    琳琅嘲笑地掃了眼陸從白,“守軍森嚴,出城不易。”

    陸從白低聲嗤道:“區區守兵,還不至於能奈何我。”

    琳琅三番兩次想趁混亂矮身鑽到人流中,卻被陸從白眼明手快拎住後領拽了回來。“別再白費那個心機了,你逃不了,要活命,最好求神拜佛,不要讓我生氣。”

    琳琅黯然道:“只許進城,不許出城,你帶着我走不了,我只會成爲你的負累。”

    陸從白戳着琳琅的太陽穴,不滿道:“你心裏打什麼主意我清楚,不必來口腹蜜劍這一套。我死之前,必定把你先埋了。”

    琳琅緘口不語,望着運送猛禽的籠子車隊越來越近,她斜睃見陸從白嘴角一撇,右手發出一片尖銳的利器,日光下如同一道炫目的明光,在她的眼前迅若流星一晃而過。

    利器不偏不倚地擊中捆住鐵籠的鎖鏈,金屬敲擊的刺耳之聲,被山呼海嘯的人聲所淹沒,但困在鐵籠中的猛禽卻被震痛了耳膜,狂躁地撲打,在籠中憤怒地亂竄。

    陸從白再發了兩枚利器,三隻鐵籠中的猛禽被激怒了,一隻獅子首當其衝騰出鐵籠,那些看笑話的百姓才醒過神來,這回如臨大敵,人如魚肉,猛禽在畔,呈鳥獸飛竄,場面霎時一場混亂,難以控制。

    豺狼虎豹在長安大街上飛揚跋扈,死傷者衆,血流成河,守城士兵拔兵前來支援,但百姓死傷已成定數。

    老百姓四散而逃,慌不擇路,城門已被猛禽攻佔,不少人只好往城外躲避,一時間城亂如沸。

    陸從白拽緊琳琅隨着逃竄的人羣往城外跑,琳琅掙扎着卻撒不開他的手。“陸從白,你這是草菅人命。”

    陸從白不管不顧死命拖着琳琅跑,“你大可以揭發我,只要我曝光於人前。我必定會向天下揭發犯上作反的亂臣賊子是誰”

    琳琅噤言不語,耳後是山呼海嘯般的吼叫,聲嘶力竭的呼喊,野獸在殘忍地咬傷百姓,大食國的雜耍藝人們紛紛躲在一旁不敢靠近,守城士兵不敢近身攻擊,只好亂箭齊發,一事分不清猛禽與百姓,人畜傷亡無數。

    直到神策十二營精銳趕到鎮壓了這場無妄之禍,崇聖帝尉遲雲霆勃然大怒,他本意在年三十當日在御花園大擺筵席,皇室親族共同守歲,欣賞猛獸珍禽。大食國上貢的珍禽被守城士卒射殺殆盡,大食國使臣一臉囂張,向大江國討要說法。兩國交好,互通有無,貢品受驚,卻逐一射殺不留活口,不僅折損了大食國國君的顏面,也毀了兩國世代友好的邦交。

    崇聖帝驕奢淫逸,早已沒有了硬氣,太平二十載,再也禁不起連年征戰的疲乏。對大食國禽獸傷人一事不僅不計較,還補償了大食國金銀一百車,美女三百人,五穀糧食一千車,重修舊好。但守城的士卒,凡涉及射殺珍禽,一律斬首,一時人心惶惶。

    出城奔命,馬不停蹄便是三日,琳琅在車廂裏嘔得胃都要清空了。她一邊擦着嘴角的酸水,一邊撩起厚重的車簾子問道:“這一程去往何處”

    陸從白回頭看了眼愁眉苦臉的琳琅,連日奔波到底是苦了她的身子骨,但要徹底遠離是非,只能去往更遠的地方。“你可聽說過草長鶯飛四月天”

    “下江南”琳琅吐了口怨氣,要是車馬勞頓累日不息,真到了江南,她恐怕早已吐成了人幹。

    陸從白安撫道:“再忍忍,晚上物色個客棧休息一夜再啓程吧。”

    “今晚。”琳琅悵然若失,每一日都過得煎熬,越是臨近年關,對紀忘川的思念越深,到了今日真的是毫無希望了,明日就到了年三十,這一年又是孤孤清清地過去了,她依舊孑然一人,琳琅喃喃自語道,“大年二十九,去打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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