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與鞘 >第40章 第四十章
    佛光塔幻鏡一共九層,每一層都比之下一層更加複雜,有時整場幻鏡通關,甚至需要花費十天半月的時間。

    不過,這一次的遊棄卻向一衆僧人們展示了另闢蹊徑的通關方法,一路披荊斬棘、快刀斬亂麻,不曾爲任何一個選擇猶豫彷徨。有些時候,他未免冷漠得不近人情,但偏偏卻又能敏銳的分辨是非、震懾宵小,將各種繁蕪叢雜的事件化繁爲簡,然後抓住重點,乾脆決斷。

    衆僧人原本只是好奇外人闖關,這才抽時間過來旁觀,但看着看着卻不禁越來越入迷,在嘖嘖稱奇的同時又彷彿被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雖然身處幻鏡,遊棄的所有記憶都被幻鏡篡改模糊,但他上一世畢竟也是在修真界摸爬滾打千餘年的人,歷經世間百態,眼光獨到,手段老辣,有些時候就連幻鏡外的這羣老和尚也無法企及。

    一路順風順水,遊棄很快來到了第九層,置身於一座繁華的城鎮當中。

    這座城鎮富足和平,有羞澀的笑着向他獻上鮮花的小女孩,也有看他路過便熱情的送上齋菜的店小二,正可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小沙彌似乎很喜歡這個城鎮,纏着遊棄多留幾日,遊棄四處遊歷也沒什麼目標,自然可有可無的應了,租了間小小的院落暫時落腳。

    小沙彌年少愛玩,很快就和周圍的孩子打成一片,日日嬉笑玩鬧,連帶着遊棄的小院子也極爲熱鬧,哪怕是生性寡言、不喜與人交往的遊棄也不得不和這些孩子及其家人們打交道。

    如此和平的日子,美好到都有些虛假,遊棄本能得覺得這層表象下暗潮洶涌,讓他下意識心生警惕。

    ——是的,遊棄發現,自己不僅會對他人的惡意警覺,同樣也會懷疑旁人毫無緣由的友善,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爲何會這般敏感多疑。

    不過,正因爲這份警惕,遊棄一直沒有沉溺於周圍的美好,而他的警惕心,很快便被證明並非空穴來風。

    不過眨眼間,風雲突變,平安喜樂的城鎮陷入了魔鬼的利爪。

    城鎮下方被早早埋下了萬人血祭的陣法,陣法發動後,整個城鎮都被籠罩在血色當中,裏面的人不得出、外面之人不得入。陣法不斷吸取着城內之人的精血,讓他們逐漸變得虛弱無力,最先抵抗不住的便是體質更弱的老人與孩子。笑容從所有人的臉上褪去,留下的只有哭泣、崩潰和絕望。他們跪在遊棄的院前向他祈禱,請求他拯救一城人、數萬條生命。

    自己也身處血祭陣法當中,遊棄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管。他四處奔走,尋求着破局之法,但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找到一種解決方法——那就是以自己一人的性命換取一城人的存活。

    要麼,是他以自身爲祭,捨生取義;要麼,是他獨自破開陣法、逃出地獄,沒有第三種選擇。

    畢竟,這就是佛光塔給予的試煉,無論受試者如何掙扎,也不可能尋到根本不存在的兩全之法。

    佛光塔幻鏡每一層都有一個主題,教給闖關之人一種道理。譬如仁慈和給予的界限;譬如衆生平等與情關堪破。而第九層佛光塔,則是大義與犧牲。

    幻鏡中將遊棄的生命和滿城民衆置於同一天秤的兩端,讓遊棄做出選擇。若要滿城人活下去,他必須大義凜然、自我犧牲;而若是要自己苟活於世,那麼數萬人的生命便會煙消雲散。

    面對這樣兩難的抉擇,一向從不會猶豫的遊棄終於感到了遲疑,遲遲無法下定決心。但最終,他依舊還是後退了,選擇了保存自身——很顯然,他不可能成爲那個捨己爲人的聖人。

    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遊棄獨自一人悄無聲息的穿越過陣法的結界。周身璀璨的佛光與血色的魔霧相互吞噬、彼此糾纏,當遊棄終於踏出那座註定毀滅的城鎮時,他已然從一名佛修泯滅爲了凡人,這樣的改變就彷彿是在嘲笑着他的自私自利,毫無慈悲憐憫之心。

    孑然一身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遊棄看着整整一座城逐漸被血紅的霧氣吞噬殆盡,只覺得心臟跳動起來都格外的沉重。

    而幻鏡外,看着滿城人被死亡的深淵吞噬,哪怕明知道這些不過是幻鏡中的假象,自水鏡中目睹這一切的僧人們也不由得面露哀慟不忍之色。

    一名僧人長嘆一聲,深深皺着眉,忍不住出言責難:“他怎麼能——”

    不過,話未出口,他便被湛虛方丈打斷了。

    “師弟。”湛虛方丈合十一禮,喧了聲佛號,“這位小施主並非佛修,獨善其身,也無甚差錯。”

    僧人張了張口,最後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垂下頭,道了聲“是”。

    見在場衆僧的情緒都平穩下來,湛虛方丈這纔看向自己的弟子:“靈寂,遊棄施主很快便會從塔內出來,你且迎他一迎,然後帶他去客舍休息。”

    靈寂連忙應諾,起身離開。

    同一時間,遊棄的意識一陣恍惚,待到清醒後,他發現自己已經重新站在了佛光塔一層。

    明明已經脫離了幻鏡,但遊棄的耳邊卻依舊迴響着滿城人的哭泣哀嚎,眼前也似乎殘存着被血色吞噬的城市的影子。

    遊棄微微合眸,努力平穩自己波濤洶涌的心緒,突然發覺自己的衣服被人輕輕拽了拽。

    低下頭,遊棄看到了佛光塔器靈稚嫩可愛的小臉,小沙彌正拽着他的衣服下襬,仰着頭,擔心的望着他。

    整個佛光塔幻鏡,遊棄都是和這個小沙彌一起經歷的,此時在幻鏡外相見,自然難免產生一種熟稔的親近感。想到最後一重幻鏡中,自己將小沙彌留在城中,自己獨自逃離,遊棄就不由帶上了幾分歉疚之感,伸手輕輕摸了摸小沙彌圓溜溜、光滑的腦袋。

    小沙彌露出笑容,給了遊棄一個大大的擁抱——雖然礙於身高,他只能抱到遊棄的腰。

    “你別難過。”小沙彌奶聲奶氣的安慰道,“最後一關,很少人真的能夠下定決心,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畢竟活下去是一切生物的本能。”

    遊棄輕輕應了一聲,但是卻並沒有因爲這一份安慰而釋懷——即使他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不管是在喪失記憶的幻鏡中、還是在知曉一切的幻鏡外。

    說到底,他只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他修道,拼命的、努力的變得更強,也只是爲了讓自己更好、更長久的活下去。

    什麼澤被蒼生、什麼庇護萬民,全都不是他的考慮範圍,無怪乎那天外老者評價他“不堪爲一界之主”。

    ——他是強者,卻不是王者。他只會在意自己的喜怒哀樂、在意自己的得失成敗,但卻不會去考慮他人的需求、他人的情感,倘若將一個世界的存在全都系在自己這樣的人身上,那當真是在作孽了。

    ——就像是幻鏡中那對他寄予了全部希望,卻被他爲了自己求存而捨棄的滿城民衆那般。

    遊棄自嘲的輕哂一聲,輕輕將小沙彌推開,低聲說道:“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這是無論骨子還是

    外表都無比強硬的遊棄第一次以這樣虛軟的口吻示弱,早在幻鏡中便明白他性格的小沙彌立刻急得不行,連忙帶着他走向佛光塔的塔門。

    塔門開啓,明亮的日光射入塔內,彷彿在塔外的年輕僧侶身上鍍上了一層佛光,聖潔而耀眼,和一直處於黑暗中的遊棄對比鮮明。

    見遊棄出來,靈寂立刻上前,對着面色沉鬱、顯得越發冰冷漠然的遊棄露出關切的神情:“遊棄施主,你還好嗎?”

    遊棄不想說話,低低“嗯”了一聲,小沙彌連忙代他開口:“阿棄很累了,想要去休息,靈寂你快帶他去吧!”

    “是,師父已經叮囑過了。”靈寂答道,引着遊棄向寺廟客舍的方向走去。小沙彌站在塔門處,目送他們遠去,直到兩人不見了蹤影,這才小大人般長長嘆了口氣,獨自一人回到佛塔之中。

    遊棄情緒不佳,靈寂很是貼心的同樣不曾說話,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很快便來到客舍處。

    佛光寺整個寺廟都簡單樸素,客舍自然也不例外,房間內只有一張牀榻、一組桌椅和一個矮櫃,一切都一目瞭然。

    客舍已經被僧人打掃乾淨,隨時可以入住。靈寂幫遊棄安頓下來,便打算離去,卻不料尚未出門,竟被遊棄叫住。

    這還是遊棄第一次主動與他交談,讓靈寂不由產生了幾分受寵若驚。他轉身看向遊棄:“小施主還有何事?”

    遊棄沉默片刻:“佛光塔第九層,你可過了?”

    “過了。”靈寂擔心遊棄的情緒,並不想與他討論這個問題,但此時遊棄問了,他也不得不如實回答。

    “你選擇了犧牲?”

    “對。”

    “因爲那滿城人對你的善良友善?”

    “不,因爲他們是數萬條鮮活的生命。”

    遊棄沒有再說話,徑自脫下鞋子,翻身上牀。

    靈寂苦笑一聲,放柔了聲音:“小施主在佛光塔表現極佳,最後一層之事,你無需介懷。正如我師父所言,‘獨善其身,也無甚差錯’。”

    “我知曉了。”遊棄淡淡的答道,“你且去忙,我休息一下便好。”

    這幅冷靜平淡的模樣,讓着實靈寂不知該從何安慰,他踟躕片刻,終究還是退出客舍,爲遊棄輕輕合上了房門。m.w.,請牢記:,.,,

    《劍與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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