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語冰將軟鞭收回腰間，走出一步，卓凌寒輕輕拉住，道：“冰兒。”</p>
夏語冰笑道：“沒事啦，你留在這裏，相信我。”</p>
卓凌寒這才鬆開，見她向晉無咎伸出右手。</p>
晉無咎兀自啼哭，重複道：“我——叫——晉——無——咎——我——叫——晉——無——咎——”</p>
將手遞給夏語冰，只覺觸手溫軟，緩緩站定，跟隨眼中這個天仙般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橋頭。</p>
夏語冰回到橋身，道：“凌寒哥哥，你在我們身後。”</p>
卓凌寒道：“好。”</p>
晉無咎心裏害怕，經過時見卓凌寒不再出手，趕緊從他身旁鑽過，卓凌寒則面向內側，以防羣獸來襲，百十雙眼與他對視許久，始終不聞晉無咎使喚，直至三人消失於迷霧之中，亦沒敢再上前一步。</p>
三人走出石橋，夏語冰見丈夫走到身旁，道：“我拉着無咎，你介意麼？”</p>
卓凌寒道：“我哪有這般小器？”</p>
夏語冰嫣然一笑，左手挽住他的手臂，耳目中盡是爽籟清風，纖歌白雲，入“蓬萊仙境”雖只兩個多時辰，卻如經歷斗轉星移一般漫長。</p>
晉無咎於垂髻之年獨入“蓬萊仙境”，起初憑藉小小身體裏的求生慾望，餓了便找東西喫，困了便找地方睡，終日以紅瓣綠果爲食，以青草山洞爲席，再多啼哭自無天地應靈，反而引來漫山禽畜，從起初驚怖到慢慢適應，委實經歷多年磨難。</p>
好在天資聰穎，非但存活下來，更在十歲以前能與獸禽言語相通，十年過後，儼然已是一方領主。</p>
隨年歲慢慢增長，腦中所想漸漸增多，眼中天地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常人看來自是輪奐無極，但冥冥中，總有一個聲音不住提醒自己，我自另一處來，終將回到另一處去。</p>
“蓬萊仙境”處處佈滿海市蜃樓，眼神越佳，反而越易受騙，多年來想不透其間因果，卻對諸多幻境瞭然於心，一路向西探至白玉石橋，發覺橋身下方深不見底，令人膽寒卻步，那道厚闊白煙更成通天屏障，此後再也不敢靠近。</p>
直至卓夏踏石橋破曉現身，晉無咎於其將離之際，攜羣獸與二人相持，雖是領地意識本能反應，卻也冒出一個可怕念頭，不知這一男一女會否正是那個冥冥中出現的聲音。</p>
卓凌寒的身手大大超乎想象，晉無咎雖長年不與人爲伍，卻也看出此人通天之能，處處留情不下殺手，再見夏語冰以長鞭戲耍豺狼有如玩物，更催生出童年時若有似無的影像，總感覺她與腦海中一些至親之人存有千絲萬縷的關聯，但那些至親之人究竟是誰，又一個也說不上來。</p>
最後跪泣於前，則是十年來壓抑心頭諸多情緒錯綜糅合後的宣泄，眼見她如姑射神人一般，由身及心再也無從抗拒，終於鼓足勇氣，走出這座生長十年有餘的“蓬萊仙境”。</p>
三人沿山路返回，在高處隨意小憩，卓凌寒取出乾糧與水分食，晉無咎見卓夏步履悠緩，聲色柔和，心中怯意徐徐消散，接過乾糧，輕輕一口咬下，雖不知喫的甚麼，但入口鬆軟香甜，極是美味。</p>
三人所坐背北朝南，夏語冰手指面前一座瓦瓶狀小丘，道：“凌寒哥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曾在錢塘江畔聊起過大禹治水？”</p>
卓凌寒道：“自然記得。”</p>
夏語冰道：“當年大禹治水迷途，傳說中胡亂到過這‘壺領山’，《列子·湯問》中提到‘當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甔甀。’所言便是此山。”</p>
晉無咎不懂她的意思，只覺聲音好聽，待她一句說完，張口道：“小——姐——姐——”</p>
夏語冰喜道：“你知道姐姐！”</p>
晉無咎點點頭，又道：“小姐姐。”</p>
這一次語速快出不少，只聽三字，竟感覺不到尚在學舌。</p>
夏語冰拉過丈夫，道：“他是小哥哥，小——哥——哥——”</p>
晉無咎跟道：“小——哥——哥——”</p>
再叫幾聲，已能與“小姐姐”一般純熟，卓凌寒點點頭，握住晉無咎另一隻手。</p>
晉無咎不明其意，只知但凡小姐姐所言，必然全是好話，雙手各牽一人，雖然來到一個陌生世界，但這第一步，他終是鼓足勇氣跨了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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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半年中，晉無咎被安排入住“真君宮”臥房，時而隨卓凌寒於“壺中天地”習武，時而隨夏語冰於“神仙洞府”修文，二人受晉太極所託，又見他記性上佳，對他期許甚高，晉無咎初來乍到，學語練掌好不認真。</p>
但他畢竟玩耍十年，幾日過後開始偷懶，文不溫習武不反覆，每次教他甚麼一學便會，十日一過，又忘得乾乾淨淨，半載光陰一晃即逝，晉無咎習慣了常人衣束，懂得了熟肉噴香，日常言語說得越來越流利，書文掌法卻無半點進步。</p>
卓凌寒不止一次道：“天賦再高，若不踏實也是枉然，你小姐姐過目不忘，尚且每日裏讀書寫字，方有今日學識，你再聰明也聰明不過她，他日離開我們，又憑甚麼生存於世？”</p>
晉無咎見他嚴肅，不敢怨懟，可每一次但教無人監看，立即又偷跑去玩。</p>
如此一來，卓夏不免灰心，每每前往鐵籠探望晉太極，總會流露濃濃歉意，晉太極並非不明事理之人，道：“這孩子從小沒有爹孃管教，便是本性不壞，十年下來也不免頑劣，你們送他離開蓬萊仙谷便是，將來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了。”</p>
卓凌寒道：“辜負太極公一番期望，晚輩實在有愧。”</p>
晉太極道：“凌寒你這說的哪裏話？若非你們夫婦，老頭子有生之年，哪裏還能得見孫兒？是無咎這孩子辜負你們一番期望，有愧的是我老頭子纔對。”</p>
卓凌寒道：“我會吩咐丐幫弟子暗中關照無咎，待冰兒產後，我們再從長計議。”</p>
晉太極道：“正該如此，丫頭就快臨盆，別再爲無咎費心，你們自己保重身子，他日若有機緣，你們再帶他來看我，便是沒有，我也死而無憾。”</p>
晉無咎離開“蓬萊仙境”當晚，卓夏便引祖孫相見，卻始終沒有表明身份，晉無咎見這老人裝容奇特，但眉目間滿是慈和，此後山間嬉戲，時不時便來探望，晉太極雖覺不妥，卻抵不過血濃於水，想到離別在即，見一次便少一次，忍不住對他噓寒問暖。</p>
這日已是臘月十五，卓夏將晉無咎帶至“壺中天地”，這“壺中天地”四壁環曲，下寬上窄，像極一盞盛酒玉壺，除了一條長椅，環牆一週盡是蠟像，男女老少皆有，神情舉止各異，人人手上託一盞油燈，將玉壺照得敞亮，除此再無它物，設計之初，便以練武之時不爲外物所擾。</p>
“壺中天地”位於仙谷西北一座高山之下，環山一週四季長滿碧草，使寒氣難以滲入，外邊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北風其喈，雨雪其霏，室內卻溫暖如畫，卓凌寒將愛妻小心扶至長椅處靠壁而坐，回到圓形空地中心，與晉無咎四目相對。</p>
晉無咎被他看得渾身發毛，視線避退開去，道：“小哥哥小姐姐，你們帶我來這裏，是要考我功夫麼？”</p>
卓凌寒道：“你荒廢半年，不論文武一事無成，也沒甚麼可考的。”</p>
晉無咎面露慚色，道：“我現下開始用功。”</p>
卓凌寒搖搖頭，道：“算下來你在蓬萊仙谷不過還有十天，這最後十天，我只傳你一招掌法，還會每天督你修練，直到你完全練成。”</p>
晉無咎大驚，道：“小哥哥小姐姐，你們是要趕我走麼？我不走，我不走，我一定……”</p>
卓凌寒喝道：“住口！”</p>
晉無咎從未見他如這般嚴厲，嚇得不敢吭聲。</p>
卓凌寒道：“過去這半年裏，我多次對你提起丐幫，你可還記得？”</p>
晉無咎道：“記得，便是天下討飯喫的叫化子聚在一起行俠仗義的幫會。”</p>
他於“討飯”、“行俠仗義”、“幫會”等還模糊得很，只把卓凌寒說過的話複述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