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晉衣冠 >第20章 網漏吞舟魚
    “薄暮冥冥之時,他來幹什麼?”

    桓溫凜然一驚,前幾日大軍頭提及過,大疤眼曾去過原來的營帳,好像悄悄在打聽一個人的情況,而大疤眼打聽的那個人,就是言川派去殷浩那邊,覈實去年臘月初三是否曾出過遠門之事的兄弟。

    大疤眼被大軍頭搪塞過去,後來便沒有了下文。

    透過窗戶,只見大疤眼繫好馬匹,徑直跑向後堂,他叔叔路永也在裏面飲宴。

    桓溫悄悄溜了出去,在拐角的一棵樹下,偷偷望着他。大疤眼不敢進去,就在後堂外徘徊。又過了一會,宴席終於結束,十幾名親兵頭前開路,蘇峻和路永哈着腰,簇擁着一個年輕人有說有笑走了出來。

    看不清年輕人的面孔,只看見蘇峻又陪着他拐至西側的一個院落,那裏是客房所在。而路永止住腳步,聽完大疤眼的悄悄話,下意識的打量着不遠處的一扇窗戶。

    這扇窗戶就是桓溫剛剛打開過的那一扇!

    桓溫躲在樹後,不敢動彈,待路永移開視線,才小心翼翼的溜回了堂內。果然,不大工夫,蘇峻走了出來。路永迎上去,也耳語幾句,同樣,蘇峻也在盯着這扇窗戶。

    桓溫透過窗櫺,隱約看到了他們的輪廓,心內不免慌亂起來。大疤眼和路永所說的事情,路永和蘇峻所說的事情,一定和自己有關!

    這下傻眼了,難道他今晚就要動手?否則蘇峻爲何要強留自己。這也不應該呀,他宴請貴客,好幾個人作陪,而且堂上堂下這麼多眼睛看到他留下自己,如果今晚被殺,他怎能洗脫嫌疑?

    桓溫心裏嘀咕,韓夫人既然當着蘇峻的面,說出的那句話,就足以使得蘇峻不敢明目張膽下手。

    桓溫時而堅信,時而彷徨,案几上的馬鐙子又勾住了思緒。

    我的馬鐙子用得好好的,她哪隻眼睛看見它破舊不堪了,爲什麼偏偏要送這個給我?還提醒自己上馬時別摔着,莫名其妙!

    再說,我爲什麼要上馬?

    蘇峻留了自己半日工夫,結果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桓溫,明日一早貴客要回去,你帶上幾名兄弟,代表本將軍,前去護送一程。”

    “遵命!”桓溫答得輕鬆,蘇峻話說得也很輕鬆,任務很簡單,可他的眼神卻飄忽不定,臨走時還很客氣的在桓溫肩膀上拍了兩下,這種親暱,以前從來沒有過。

    路永平時也不愛搭理桓溫,知道他是韓晃的親信。此刻擡着醉眼,也關切道:“明日要早起,快些回去吧,早點休息。”

    桓溫拿起馬鐙子,離開了將軍府。

    天晚了,他打消了去探望韓夫人的念頭。“嘚嘚!”戰馬疾馳,穿過漫長而又幽靜的街道,乍暖還寒的夜風迎面吹拂,讓他躁動不安的心緒冷靜下來。

    腦海中無數的畫面跳動,一幕幕場景紛亂而複雜,他努力的思索,連接着一個個看似不相干的線索,將至營帳時,一個可怕的答案漸漸浮出水面。

    蘇峻要動手了,而且就在明日!

    這個答案閃過腦海,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韓夫人不會平白無故送自己馬鐙,她是在示警,是讓自己趕緊逃跑!她肯定覺察到了什麼,只是來不及告訴自己,又不敢讓蘇峻的親兵捎信,只得用這種辦法提醒。不言而喻,形勢迫在眉睫,危險時刻會悄然而至。

    大疤眼叔侄的耳語,蘇峻和路永瞥向那扇窗戶的目光,還有若無其事的囑託,肩膀上輕輕的拍打,所有的事情都很反常。

    一個反常不打緊,兩個反常也不所謂,這麼多反常連在一起,那背後就是正常!

    蘇峻要借刀殺人,而這把刀就是那位神祕的貴客!

    桓溫一撥馬頭,去了曹家村。明日無論生死,都要和老劍師道個別。這麼久以來,雖然互不打聽身份出處,在一起除了練劍,就沒拉過家常。最後一晚,至少得問個姓名,明日若能僥倖脫逃,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報答這份授藝恩情。

    “小夥子,有什麼心事嗎?”老者嘆道。“你今晚腳步輕浮,招式紊亂而無力,好些個動作不僅停頓而且重複,心不在焉。”

    “師父!”這是桓溫第一次這樣稱呼,之前都是以老人家相稱。

    “實不相瞞,今晚或許是我最後一次來練劍。”桓溫停下劍,面有悲慼之色,短短地嘆了口氣。既爲了自己未知的命運,話語中也流露出對劍師的不捨之情。“師父,能否告知尊姓大名,今後若有機會,徒兒還能再找到你。”

    “別叫我師父,也別來找我,芸芸衆生,你我何必記得曾經相識過。多一份情義,就多一份牽掛。老朽授你劍術不過是打發時光排解孤悶罷了,其中並無恩情。”

    “不是這樣的!如果沒有恩情,你不會從夏到秋,從冬到春一直教授我劍法,你是在騙我,你一定是什麼苦衷,是嗎?”

    老者被少年的這句話所打動,頓了頓,道出心跡:

    “好吧,老朽的確有私心。老朽年邁,自覺來日無多,不想把畢生的劍術帶進棺材裏,可又不願輕易授人。

    直到發現你第一次來練劍,就一直在暗中觀察。你和城內那些軍卒不一樣,你的步伐齊整而穩重,你的目光清澈而堅毅,秉性善良,卓犖不羣,是個可塑之才,有了絕技在手,斷不會爲非作歹,所以老朽才傾囊相授。”

    “師父身手不凡,絕非等閒之輩。遭逢世亂,憑着這身功夫何不建功立業,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行俠仗義也可以呀。師父爲何會棲身在此荒村?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

    桓溫連珠炮地追問。“而且,徒兒相信,師父從前一定也是響噹噹的人物,一定是遭遇到什麼變故才脫下戰袍,隱姓埋名寄身於此。”

    老者渾身震了一下,臉上的傷疤彷彿被撕開一樣疼痛,緊緊咬住脣,不作聲響。

    “師父,徒兒明日若是遭人毒手,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來找你,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你了。你把劍術傳給了我,難道不能把難言之隱說出來嗎?你藏在心裏,說明並未真正放下。把它說出來,你也可以釋然解脫啊。”

    這老者背後一定有心酸曲折的故事,桓溫充滿了好奇。

    “是蘇峻要害你嗎?”不出意外,老者果然有來頭,張口就說出了要害。

    “師父怎知是他?師父你認識他?”桓溫左一口師父,右一口師父叫着,老者雖不情願,奈何也不能堵住他的嘴,也就任由他這麼稱呼。

    要說蘇峻這人,也是個厲害的角色……

    “既然你要離開青州,老朽就和你說說蘇峻此人,知道他底細的人除了老夫,再也沒有別人啦。”老者情難自抑,說起傷心的過往:

    將軍府的前身是刺史府,原青州刺史姓曹,讀書人出身,大賢之才,在青州一帶很得百姓愛戴。蘇峻當時還是個書生,北方大亂,盜匪橫行,雙親都被賊人所殺,舉目無親,前來投奔曹刺史。曹刺史見其可憐,便收留了他,看在他頗有學問的份上,委以重用。

    蘇峻也很賣力,不僅在公務上出謀劃策,成爲臂膀之才,私下裏對曹刺史也極爲孝敬,端茶送水,噓寒問暖,贏得了曹刺史好感。

    時日一長,曹刺史對其信任與日俱增,漸漸把他當作義子一樣看待和栽培,還常常帶回府裏和家人一道喫住。

    老者有些激動,緩了緩,悲痛道:“曹刺史心胸開闊,待人熱忱,毫無防範之心。這既是爲人之優點,也是致命之缺點,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是引狼入室!”

    蘇峻看上了曹家的小姐,想成爲曹刺史的乘龍快婿,哪隻曹小姐心有所屬,拒絕了他。情感之事,原本就是你情我願,哪知蘇峻以爲對方是嫌棄其出身,配不上她,因而懷恨在心。一次酒後,竟然強行非禮,未遂之後,曹刺史得知大怒,本想將其逐出青州。

    蘇峻痛哭流涕,死命求饒。曹刺史心軟,念其酒後亂性,情有可原,而且,蘇峻也確有才幹,便網開一面,寬宥了他。

    蘇峻此後便洗心革面,一心一意投身公事,慢慢地又得到了信任。其實,這個時候他已經藏下了禍心,暗中結交私人,利用權勢招納亡命,籠絡一些作奸犯科之徒作爲羽翼,等待時機。

    北方大亂,很快洛陽的晉朝滅亡,青州沒了朝廷,如同無家可歸的遊子,而曹刺史又不願歸順趙人,便據城固守,收納流民,漸漸壯大了實力。而曹刺史呢,也萌生了自立的念頭,不久之後,患了一場大病,欲將大權傳與兒子,這更激起了蘇峻的怒火。

    他認爲,青州能有當日之輝煌,他功不可沒,論功勞,青州應該交給他。

    “癡心妄想,貪得無厭!”桓溫咒罵道。

    “是,曹刺史也是這麼想的,可是他並未給以顏色,反而還耐心撫慰,甚至在六十壽辰舉行家宴時,邀請蘇峻參加壽宴,打算以此來化解蘇峻心中的怨憤。結果,他這一仁慈,給全家帶來了殺身之禍。”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