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晉衣冠 >第21章 生別常測測
    “怎麼,這狗賊在家宴上下毒手了?”桓溫驚問道。

    那日,蘇峻送上隆重的壽禮,還主動上前給曹刺史的兒子敬酒,慷慨陳詞要輔佐曹公子。曹刺史聽了非常高興,不免多飲了幾杯,昏昏沉沉,失去了戒備。壽宴將盡,府中突然走水,燃起了熊熊大火。

    曹府上下十三口,包括兩個尚未斷奶的小孫子一起葬身火海,而奇怪的是,蘇峻卻不在其中。

    “這惡賊,千刀萬剮也不足以贖其罪。”桓溫咬牙切齒。“那師父,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絕密之事的?”

    老者慘笑道:“我是曹刺史的護衛,也是曹小姐當時心有所屬之人。壽宴當晚,我帶着八個人守在府外,酒宴剛開始,廚子也給護衛們送來了酒菜,說是曹刺史吩咐的。大夥就開始享用起壽酒,我怕飲酒誤事,只是隨便夾了兩口菜。”

    “着火之後,我慌慌張張要帶人衝進府內,再看衆護衛,已經橫七豎八,醉倒在地。情急之下,只得一個人闖了進去。

    進去之後,發現蘇峻一個人趴在門檻外,煙熏火燎之下,頭髮焦了,衣裳毀了,左腿上還燒掉一塊肉,人也昏死過去。

    第二日,城內便有了傳言,說是曹刺史不肯依附趙王石勒,激怒了趙人。於是派大將軍石虎遣刺客潛入城中行兇,目的就是要讓青州大亂,趙人好乘機攻打。

    兩天後,蘇峻被救醒,第一件事就是慷慨激昂,要興兵爲曹刺史報仇,得到了軍士的響應。加上他已經苦心經營了幾年,很快成爲青州的主宰,像韓晃和路永這些人都是那個時候開始擁戴他的。這二人原來都是曹刺史的屬下。

    其實,我懷疑蘇峻當時是裝死,因爲當晚我就發現,那八個護衛全被殺了,理由是醉酒誤事,疏忽怠職,讓趙人鑽了空子。

    桓溫問道:“師父是怎麼逃脫的?”

    “大火之後,我細想一下,便發現了一個疑點。”

    老者回想起十多年前的事,還心有餘悸。

    “那八個人酒力甚好,那晚就飲了一罈酒,怎會醉得人事不省?想到這一層,我便躲了起來。

    果然,裝作昏死的蘇峻次日就派人在城內四處搜捕我,還給我也扣上一個罪名,說我是趙人的眼線,裏應外合害了曹刺史。否則,爲什麼其他人非死即傷,而只有我一個人安然無恙!

    “我從前是個遊俠,仗劍走四方,行俠仗義,一次在青州打抱不平,殺了一個縣官被官府抓獲。曹刺史審理之後,發現那狗官罪孽深重,草菅人命,於是便饒了我,見我劍術不錯,還招募我爲護衛,並且有意把曹小姐許配於我,曹家對我有再造之恩!”

    “我揹負着罪名,不敢出來伸冤,說出來也沒人相信。而蘇峻掌握了大權,防衛甚嚴,報仇也無望。我一狠心,吞了炭,毀了容,在這裏搭個窩棚,白天龜縮在家,晚上纔敢出門,像個狐魂野鬼一樣。”

    “那師父你爲何不逃出去?”

    “其實大火之後,完全可以有機會逃出去,但是我留下了,就是想看看蘇峻是如何緝拿真兇爲曹刺史報仇的。後來發現他只是嚷嚷而已,並不敢和如日中天的趙人開戰。當我再想逃出城時已經來不及了,四城都有蘇峻的密探,手持我的畫像。再後來,也就不想再逃了。”

    “爲什麼?”

    老者悽然長嘆,隨手一指。桓溫還沒有注意到,崗下以東還有一處高大的土包。“曹刺史全家都埋在裏面,我這輩子哪也不去了,就在這裏給他們一家子守墳!”

    “你再仔細看看我,其實我剛過不惑之年,卻蒼老了十多歲。”

    “師父!”桓溫緊緊抱着這位吃盡了苦頭的漢子。“徒兒將來若有機會,一定給師父報仇,給曹刺史一家報仇。”

    “好了,不必了。蘇峻心狠手辣,你不是他的對手。作惡多端之人,今後自有天譴,你小小年紀,又何苦搭上一條命!他明日要對你下毒手,一定是你窺破了他的什麼祕密,會破壞他的所謂大計,纔會要滅口。他爲人就是這樣,誰擋他的道,誰就會死。”

    想不到這赫赫青州城,堂堂蘇將軍,背後會隱藏着滔天的罪惡,醜陋的嘴臉。桓溫糊塗了,迷惘了,看起來善的,背後興許就是惡的,看起來惡的,或許纔是真正的良善。那,這世間的真僞還怎麼辨別?

    蘇峻用難民和鮮卑人交換馬匹,或許是戰事紛然,生存所需。蘇峻貪酒好色,幾個男人能避得了酒色二字?今晚老者這一席話,讓桓溫從根本上否定了蘇峻。這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宵小之輩,真如言川說得那樣,連畜生都不如!

    難道爲了自己的利益,就可以犧牲無辜之人甚至是自己的恩人嗎?此人心裏只有權欲,只有利益,爲了達到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除掉所有的障礙,甚至於以怨報德,欺師滅祖。恰恰是,他的樣子很有欺騙性,可以說,每天還有很多人慕名而來,投奔青州。

    “好了,年輕人,夜深了,你也該走了,就此一別吧。”漢子收起淚水,微笑着。“你說得真對,把這些祕密和盤托出之後,渾身輕鬆。人終歸是要入土的,怎麼活最後還不是要死,無所謂了。”

    “師父,我今後還會來找你的。”

    “千萬別來找,老朽也活膩了,興許哪一天就在那土包下挖個坑,自己躺進去,到地下給曹刺史請罪,給曹小姐請罪。對了,臨別時,還有一言相贈。”

    “徒兒洗耳恭聽。”

    “你劍術已成,老朽以爲這樣的年紀,能有此造詣者屈指可數,只要持之以恆,勤練不輟,就能收水滴石穿之效。不過也別太得意,別沾沾自喜。劍術,小計也,亂世中,能自保即可。不要動輒逞能,更不能輕易要人性命。”

    “徒兒銘記於心。”漢子沒有流淚,沒有作色,甚至表情都沒有,一轉身,拄着杖,一步一搖的下了崗,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漢子臨去之時,夜風中飄來了一句話,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桓溫聽的。總之,這句話,桓溫終生沒有忘卻:

    “劍術再精,也敵不過滔滔人心!”

    回到營帳,已是三更時分,言川他們早已鼻息如鼉鼓,抑揚頓挫。桓溫不敢驚動,摸黑悄悄收拾一下,小心翼翼的取出那頁賬簿,揣入懷中,和衣而臥。

    輾轉反側,哪裏能睡得着。胡思亂想之間,夜色漸漸褪去,桓溫下定決心,今日要奮力一搏,拼個魚死網破,也絕不遂了蘇峻的心願。騰一下,翻身下牀,來至言川牀邊,看着朝夕相處生死與共一年的好兄弟,情意難捨,不禁淚眼模糊。

    “別了,兄弟,善自珍重!”擦乾淚,拎起劍,出了門,騎上馬,嘚嘚而去。

    將軍府還靜悄悄的,不是說天亮就出發,怎麼還不見貴賓?桓溫心裏打鼓,手不由自主的按着劍柄,裝作無事的樣子,餘光卻在四下打量,極力捕捉着任何可能而來的響動。

    “桓溫,來得好早,盡職盡責,韓將軍沒看錯你。”路永叔侄從宴廳那邊走了過來,笑容可掬。“貴客正在用膳,你稍等一會,這次護送,雖說事情不大,可意義非凡,回來後給你記功。”

    記功?呸!弔喪還差不多!

    桓溫拱手回道:“多謝路將軍提攜,小的一定不辱使命。”“桓溫老弟,真羨慕你,之前多有得罪,也是在下魯莽,還望海涵。”大疤眼滿臉堆笑,和以往的倨傲大相徑庭。

    沒錯,這神態這口吻,就是要給我送葬。桓溫還禮,虛與委蛇。“軍頭言重了,也是小的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見諒見諒。”

    一會,蘇峻也來了,帶着兩名親兵,腳步綿軟而虛浮,神態得意而疲憊。昨晚,他乘着酒興,又去了那處院子,不知折騰了多久。

    桓溫此時再看到他,不再是書生模樣,而是狀如饕餮,聲如鴟梟,比起惡獸來,不過是多了一副人皮。

    “蘇將軍,一會護送貴客,要送至何處?還有,除了小的和兩位親兵,還有別人嗎?”

    “不遠,也就百十來裏,送至黃河邊即可,順利的話,回來還能趕上晚飯。”蘇峻答罷,又皺着眉。“路副將,三個人有些寒酸吧,別讓貴客笑話,我看再派些人手,路上更安全些。”路永心領神會,笑道:“蘇將軍言之有理,末將已經安排了,一會便到。”

    說話間,貴客走出了宴廳,蘇峻等人趕忙迎了上去。而這時,八匹馬倏忽而至,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劉言川。

    桓溫驚喜萬分:“言川,你怎麼來了?”

    “大軍頭吩咐,說是上面有令,要去護送什麼人。”

    “那你昨晚怎麼沒和我說?”

    “俺剛剛得的信,就在你走後不久。”

    蘇峻這是要一網打盡,看來理由絕非是撞破了他***妾那樣簡單,難道是懷中的賬簿漏了餡兒?可這些和言川有什麼關聯!僅僅是因爲自己揭穿了大疤眼陷害劉言川之事而恨屋及烏,那他們的格局也太小了!除了憤恨,桓溫愈發鄙視起他們。

    寒暄之後,貴客走了過來,桓溫初識到了廬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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