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晉衣冠 >第38章 樹倒猢猻散
    滁州境內的琅琊山南,一支三萬人的兵馬走走停停,時而駐足欣賞道北的山景和道南的芳草。與其說是前來勤王,倒不如說他們是來觀光的。

    郗鑑到當塗打了兩仗,徐州兵折損過半,而蘇峻和祖約還懶洋洋的走在滁州境內。

    “蘇將軍,你青州雄兵不是有三萬嘛,怎麼只來了兩萬?”祖約這一問,蘇峻反脣相譏:“祖將軍,你壽州精銳也只出了半數嘛。”

    二人相視一笑,心知肚明。

    韓晃帶着一萬人馬防守青州,祖約也不敢捨棄老巢,留下一萬人駐守。勤王歸勤王,後路可不能斷,實力也要有所保留。

    他們誰都知道,王敦久經沙場,精通兵法,士氣正旺,而自己攢下這點家底不容易,那是立身存世的根本,榮華富貴的保障。

    若是失去了這點家底,不僅司馬紹不會高看一眼,隨時還可能被臥榻之側的趙人給滅嘍。

    “停,大軍原地休息!”路永令旗一揮,身旁那個姓管的文書湊了過來:“副將軍,半個時辰前剛休息過,怎麼又要休息?這樣何時才能到京師!”

    路永笑道:“急什麼,當然是等雙方分出勝負嘍。”一旁的親隨傻乎乎的問道:“那咱們幫誰?”

    幾人聲音不大,還是刮入到前面不遠處並肩而坐的兩位主將耳中。蘇峻祖約頗爲默契,對視一眼,心裏給出了答案——自然是幫勝者!

    正得意時,路南兩騎疾馳而來:“蘇將軍,快,快!”

    這是蘇峻派往京師打探消息的遊騎,連呼兩個快字,蘇峻臉色不悅,怒問道:“怎麼,皇帝嫌我們太慢,又派人來催是嗎?”

    遊騎沒有下馬,直接稟報:“大將軍王敦死了,陶侃反水,協助王師剿殺荊州大軍,估計仗快要打完了。”

    “什麼?”蘇峻氣急敗壞,驚歎道:“怎麼會這樣!大軍火速開拔,不到建康不準休息,快走!”

    祖約也吆喝道:“打起精神,凡是掉隊者一律扣發軍餉!”

    遊騎緊緊跟在一旁,在馬背上稟報詳情。蘇峻前後斟酌許久,此時再按原計劃奔赴京師,再乘船溯流而上,等到了蕪湖,甭說喫肉,湯都沒了。

    在疾馳的馬背上,蘇峻還有本事攤開輿圖,目光落在一處險峻之地—採石磯!

    聞聽胞兄王含自亂陣腳,撤兵回蕪湖,士氣大潰之下,又被陶侃和郗鑑前後夾擊,損失半數戰船。

    甦醒不久的王敦大怒:“我兄老婢耳,身爲主帥怎能自亂陣腳。別說我還有口氣,就是真死了,也要祕不發喪,真真是愚蠢透頂!此番大事去矣!”

    王敦掙扎着下牀,對着身旁的參軍殷羨恨恨說道:“我當親力而爲。”剛站起身,又覺頭昏,心口似壓着一塊巨石,只得再次躺下。

    “大將軍,大將軍!”錢鳳丟盔棄甲,衣裳殘破,跪倒在牀前,聲淚俱下。“大將軍,大軍完了,你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咱們該如何是好?”

    “我命不久矣,此乃上天不佑,上天不佑!”王敦胸口起伏,難掩心中不甘。

    此番冒死一搏,功敗垂成。原來可以篡位稱帝,但蒼天不給自己時間,只好認命。只可惜了鞍前馬後追隨自己大半生的這幫僚屬和兄弟,將來必遭清算,與其爲自己殉葬,還不如給他們一條後路。

    “錢鳳,莫哭,趁老夫還有一口氣在,你等綁了我,獻至闕下,以作歸順朝廷的資本,應該還能保住一條性命。”這是王敦的肺腑之言。

    “不,絕不,屬下爲大將軍生,爲大將軍死,此生絕不歸順朝廷!”

    “唉,何苦呢?本想換了江山,咱們青史留名,共享榮華富貴。”王敦頓了頓,平息一下氣息。“我愧對你們,爲今之計,只有解散衆兵,歸身朝廷,保全門戶,以洗刷罪名,求安身立命之本。”

    “大將軍休再提及此事,屬下打算率殘部潛進採石磯,北上投奔趙人,待借得石勒精兵,再爲大將軍復仇!”

    王敦濁淚滾滾,內心一陣悲涼。餘光掃視一圈,問道:“應兒呢?”

    旁邊殷羨回道:“公子和王含將軍說是接到荊州來信,來不及辭行,二人乘快船趕往荊州去了。”

    “哦,應該是允之的父親,聽說他並未去會稽赴任,司馬紹派他去荊州,就是要搗毀我等老巢啊。”王敦明白這是朝廷的離間之計,嘆息道。

    不好!王敦突然想起什麼,又掩口不言,心裏明白了這是堂弟王導的計謀,心裏痛苦的唸叨着:“只可惜他們父子倆了!”

    當夜,一代梟雄王敦,足以顛覆大晉江山的大將軍、荊州刺史悽慘的合上了眼睛,錢鳳一直等到親自安葬了他,才揮淚離去。

    蕪湖大營,大軍一鬨而散!

    王敦彌留之際,說出一句讓身旁所有人都難以捉摸的話:“老匹夫,你應該明白我此次起兵的用意,可別忘了那夜的書房之謀,今後,烏衣巷勝敗興衰全靠你了……”

    式乾殿上,明帝焦急地等待着前方戰況,這是其登基以來最大的最爲嚴峻的考驗,若再次失敗,王敦絕不會再有半分仁慈,別說皇位不保,司馬家族都可能被滅門。此時心急如焚,彷徨無計。

    通常而言,在人事不濟人謀不力之時,常常會求助上天,就像常人在悲苦絕望時常常會哀嚎一聲:“天哪!”

    “王內侍,拿策來。”所謂策,就是一種占卜工具,一根根小竹片上著明數字,就像古時的蓍草,用來推算曆數,逆知節氣與日辰之將來。

    “陛下,算什麼?”

    “算算這皇位能傳幾世!”明帝直抒胸臆,無所隱晦,殿上的宮人侍女聽着無不膽戰心驚,生怕算出的結果不妙惹皇帝動怒。

    若真是上天不佑,他們就成了前朝宮人,落在亂兵手裏會是什麼下場!

    “啪!”一根竹籤飛了出來,覆在地上。明帝看着王內侍,王內侍猶豫不前,他不敢撿,萬一策中的是二或者三這樣的數字,皇帝還不當場驚厥過去!就是朝臣怪罪下來,自己也難辭其咎。

    明帝窺破了他的心思,自己走下御案,俯身拾起,慢慢翻開一看,那數字像一把尖刀直插入眼中。

    是個大大的“一”字。

    明帝握籤的手在顫抖,心口在流血,難道大晉的基業真要毀在自己手裏?

    王內侍雙腿篩糠,他偷偷窺見竹籤上所書,不由自主跪了下來:“陛下,占卜之事,不宜當真啊!”

    階下只有王導叔侄肅立,他們站了多時,雙腿痠麻而不敢走動,只能偷偷換着腳歇息。王內侍的表現,王導看在眼裏,慌在心裏。

    “王司徒,朕策了個一字,你說說看,自朕起,這大晉江山是否要一世而亡呀。”明帝擠出一絲微笑,望着階下。

    這對叔侄雖和王敦一族,關鍵時刻站在朝廷一邊,兩次獻計使得叛軍遭遇重挫,功莫大焉。可這占卜的結果,還是他王家造成的。

    叛軍若真的殺進京師,自己也絕不會放過王家。

    “陛下,罪臣以爲,這是上上之籤,大吉之兆!”

    “哦?愛卿是眼裏糊塗還是心裏糊塗,這是個一字,不是萬字!阿諛奉承之話,朕不想聽。”

    “臣聞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王侯得一以爲天下貞。這一字就是上蒼告知陛下,今後大晉江山既清且寧,天下莫不歸心!”

    明帝懸着的心放下,繃緊的肌肉鬆開了,向階下人投以善意的眼神,十幾名侍立着的宮人太醫長長的出了口氣。

    不一會,好消息真的來了。

    這下該王導鬆口氣了,他方纔所言的確是胡謅。

    吉祥話諂媚語,世人都愛聽,即便結果不是這樣。他知道此時此刻只能挑好聽的說,多虧他反應迅速,而且博覽羣書,及時記起前人曾說過的這句應景之詞。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天大的好消息!”庾亮探清戰況,搶先來報:“王敦死了,王含王應父子逃至荊州,船漏沉江,皆溺水而亡。這下王家全……”

    “庾愛卿!”明帝高聲打斷了庾亮。

    庾亮這才發現,王導赫然在座,自己一聲興奮,口無遮攔,完了兩個字險些脫口而出,尷尬的垂下腦袋。

    嗯?庾亮忽然發現,罪臣王導竟然坐着,自己身爲功臣,皇帝卻並未賜座。難道這老匹夫靠着獻上大義滅親的那一計,又重新得到皇帝的信賴?

    庾亮越想越氣,極力嚥下心頭的憤懣。

    “叛軍殘餘呢?懸賞告示上所列的要犯哪去了?”

    “啓稟陛下,參軍錢鳳在採石磯被蘇峻擒殺,參軍沈充逃回吳興老家時被舊部所殺,還有參軍殷羨,王敦敗後,他率領百餘人投降陶侃,還指出了王敦下葬之地。”

    王導嘴角抽搐了一下,不露聲色,靜靜在聽着。心裏面除了桓彝,又記住了殷羨的名字!

    “好,朕決不食言,姓殷的暫不追究,準其戴罪立功。蘇峻殺了錢鳳,大功一件。沈充逆賊,尤爲可惡,明知走投無路,仍拒絕朕的招降,此番終於授首。殺死沈充的那個舊部,賞三千戶侯。”

    “下旨,三日後舉行朝議,賞功罰罪!”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