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最終還是由攝政的庾太后一錘定音。
可在某樁事情上,若大多數人持一致意見,太后和皇帝必須慎重考慮,輕易也不會推翻,因而輔政大臣在朝廷話語權很大,更是榮譽和地位的象徵。
朝臣都以能被選任輔政爲奮鬥目標,特別是自以爲功勳卓著的大臣。
不久,就有一位重臣因爲未能得到這樣的榮譽心懷不滿,在接下來的危機中明哲保身,讓大晉再次陷入風口浪尖!
庾亮幸運的成爲輔政,但他並不滿足。論公,爲衛將軍,論私,是國舅爺,怎麼着也不能排在王導後面。
可事實恰恰如此!
他排在司馬宗後面,他認了,司馬宗是皇室宗親。排在郗鑑後面,也說得過去,郗鑑軍功卓著。排在罪人王導後面,這叫人情何以堪!
雖然在五人中他排序第四位,好在明帝遺詔中並未指定哪一人領頭,這個疏忽讓他看到了一線希望。
於是順着裙帶,找到太后妹妹,要求太后下懿旨指定由他領頭輔政,這樣的話就能在五人中佔據主導地位,從名譽上把王導壓下去。
向來拗不過自己的庾文君這次卻沒有點頭:
“大哥,先帝待你不薄,可不能得隴望蜀。再者,我剛剛臨朝攝政,就公然擢拔自己的哥哥難免引起閒話,其他輔政大臣也不服,何必爲這虛名鬧得君臣不和呢?大度些,豁達些,只有好處!”
大度和豁達,從來不是庾亮的風格。
見兄長還不肯罷休,庾文君改變了策略,迂曲道:
“皇兒新登基,國事千頭萬緒,你資歷尚淺,缺乏掌控全局協調各方的能力,若是舉措不當而貽誤國事,耽擱朝政,不僅是你,整個庾家的聲名都要受損。不如等熬過這段苦日子再做計議,你說呢?”
這番話,妹妹是爲庾家考慮,庾亮覺得頗有道理。叛亂雖然平定,烏衣巷王氏這是將功贖罪,再想像之前那樣風光絕不可能。
明帝剛剛駕崩,放眼大晉內外,淮河南田地荒蕪,饑民遍地,商旅停頓。淮河北,趙人虎視眈眈,西邊盤踞蜀地的李家小朝廷也蠢蠢欲動,不時偷襲一下毗鄰的荊州。
哪一樣都很難纏,讓王導先收拾一下亂局也好,總歸是爲庾家火中取栗!
半年前,庾亮是這麼想的,他很憋屈。
與此截然相反的是,烏衣巷沉浸在劫後餘生的激動之中,王導主持新政,排名又在庾亮之前,怎能不讓整個王氏家族欣喜欣慰。
王導下定決心,要幹好新政大業,不負明帝的天恩,不負成帝和太后的信任。新政若能大成,他還有一個更大更宏偉的夢想。
他看好司馬衍,他要全心全意輔佐新帝,以此實現那個不論文臣還是武將都夢寐以求的夢想!
王敦病死,身敗名裂,連帶着王含王應父子沉江溺水,雙雙斃命。世人紛紛猜測是王導刻意爲之,是害怕二人落到朝廷手中,遭受審訊的屈辱。
王應乃紈絝子弟,只需抽上兩鞭子就會把他所有知道的事情全說出來,王家損失會更大。
父子沉江,就是王導的斷尾求生之計,他交代侄子王允之,轉告其父王舒以接應爲名,騙二人西去荊州,最終保全了王家。
其實,只有王導自己清楚,他真正要斷的尾並非王含父子,而是王敦!
記得當時王允之還納悶地問他:“伯父明明知道自己身患不治之症,還要鋌而走險發動叛亂,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不是自投死地,給王家帶來滅頂之災嗎?”
王導清晰的記得,自己內心深深顫動:“允之,你誤會你伯父啦,他並非是孤注一擲連累王家,究其本心,他是在給族人謀福祉呀!”
“謀福祉?”侄兒越聽越糊塗。
“你伯父他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他更知道朝廷對他恨之入骨,與其死後被剖棺戮屍,不如奮力一搏。勝了,江山易主,王家獨享天下。敗了,叔父我就大義滅親,給族人一個護身符!”
“啊?是這樣!”王允之頓時傻了眼,愧疚道:“是侄兒不好,侄兒錯怪了伯父!”
“好了。”王導安慰道。
“連你都誤會他,朝廷更不會有人起疑。這就是那次夜宴後,我和他在書房密談定下的計謀。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知道這絕密之事。你要把它爛在肚子裏,永遠不得再向人提及,包括族裏人。”
王允之驚悚道:“侄兒遵命。可是叔父,你怎知道伯父何時將敗,又如何知道皇帝不會株連王家?”
“先鋒沈充一擊便潰,志大才疏,你伯父用人不當,我就有不好的預感,但我在等待。他暗中一直聯絡的蘇峻祖約並未舉兵響應,聯兵起事付諸流水,孤軍作戰,戰事幾無勝算,我還在等待;
當他的臂膀陶侃拒絕相隨而且還盡出江州兵倒戈時,他敗局已定,我就不再等待了,才闖宮獻計,散佈他病死的謠言,最終荊州大軍樹倒猢猻散。”
說到這裏,王導濁淚狂涌,又啪嗒啪嗒地滴落。
“至於皇帝爲何不會株連,叔父我也是在賭,不過勝算很大。”王導抹抹淚,苦笑道。
“當一個人掉進陷阱,眼看裏面鋒利的竹籤子要扎入身體時,如果這時有人一把拉住他,他會感激涕零,即便他知道陷阱就是拉他的那個人挖的。”
這就是明皇帝會赦免王家的一個緣由,明皇帝掉進了王家的坑,而拉他的則是王導。
不僅於此,更爲重要的是,明皇帝對庾家戒心很重,擔心將來新帝被庾家操縱。所以,必須要赦免王家,還要重用王家。
王允之恍然大悟:“因爲明皇帝很清楚,朝廷衆臣之中,只有叔父你才能對付庾亮!不過就是苦了叔父,帶領族人在式乾殿外的雨夜裏跪了那麼久。”
“哼!苦是苦,卻大有收穫。那一跪,跪出多少親疏,跪出多少友敵,看穿多少人心。我王家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
言罷,王導哆哆嗦嗦從書櫃裏取出一份名單,上面記着幾個人的名字。
桓彝做夢也沒有料到,這份仇人名單上赫然有他的名字,而且就排在庾亮之後!
“哥,帶我一起去徐州,我也想去投軍,練一身本領,再也不怕別人欺負。”
聽聞桓溫要走,桓衝纏着不放,收拾好木劍,準備跟着去。王公子那一記耳光,過了很多天還耿耿於懷,人沒本事就要挨欺負!
“鬧什麼鬧,你在家好好陪娘。還有,要多去看看木蘭姐,別顧着玩耍,也該幫着家裏做點事情。”
“哥,你放心。”桓衝擠眉弄眼,“你交代我的事情我沒忘,會盯着她的。”
“誰讓你盯着她的?”桓溫噗嗤一笑,這傢伙還記着先前的承諾,要做個密探,把木蘭一舉一動報告桓溫。
“我的意思是杜叔叔身子骨弱,木蘭又是姑娘家,你常去走動走動,幫他們乾點活,懂嗎?”
“懂了,那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桓衝開始敲竹槓。
“喲,敢和大哥討價還價,說吧。”
“下次回來記得給我帶一把真的劍,木頭的不好使,也不威風。”
哥倆達成交易,桓衝盪漾着笑容。桓溫特意到書房和二弟桓祕告別,叮囑他多幫襯父親照顧母親。
桓祕不知是讀成了書呆子還是被突然打擾而不悅,表情僵硬,不帶感情的說了一句:“我的爹孃,我自然會照顧!”弄得桓溫灰頭土臉。
桓溫最記掛的還是父親。
記得上次離家時曾千叮萬囑,行事要圓潤平穩一些,不能操之過急,儘量避免用官場尊卑來對待下官。郗鑑說過,這些看似微官末職的縣令興許背後和朝廷大員就有千絲萬縷的瓜葛。
桓彝剛開始聽了進去,隨後幾次郡內議事上,刻意隱忍,盡力剋制,也沒鬧出什麼不快。
可就在今年新春剛過不久,桓彝還是沒有忍住,發了火。
事出有因,上百名涇縣百姓到郡衙上告,說縣衙剋扣他們的青苗款,在一次郡議上,他當着一應衙署還有衆縣令之面,斥責縣令江播誤政殃民。
江播當衆出醜,惱羞成怒,當場反脣相譏,指責郡裏操之過急,無非是太守想圖個虛名。
就在桓彝準備上奏尚書檯吏部曹準備革除江播縣令時,江播有如神助,及時來到郡衙登門致歉,聲淚俱下,保證今後絕不再犯。
後來,二人冰釋前嫌,江播痛改前非,各項政事都辦得很好。
桓彝放心,桓溫也鬆了口氣。他不懂官場,但還是有些感悟。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官場上講究權術,講究計謀,相對兩軍廝殺的疆場,這一點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青州,韓晃務實,出生入死爲蘇峻立下大功。路永務虛,靠着手腕和狡詐成爲蘇峻第一心腹,這就是鐵的事實!
更何況,君子和小人實在難以區分,腦門上又沒貼着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