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是不是有傷?”在天津她沒經驗,這一回有了。
“沒有。”男人呼出來的灼熱氣息落到她耳廓上。
她眨了下眼,剋制着情緒,鼻音更重了:“那你身上……”想想,笑着說,“挺好聞的。”不樂意說實話就算了,不勉強你。
謝騖清在黑暗裏,笑了。
她見他笑過許多次,已能在腦海裏勾勒出他笑的樣子。
他鬆開懷裏的女孩子,在一片黑裏找到壁燈開關。一道光亮拉他們回了現實。他就着光線瞅了她一眼,方纔抱何未,能感覺得到她大衣上裹帶着寒氣。
他對外問:“炭火有沒有?”
“有,”武官像個土行孫似的冒出來,歡天喜地端着炭火盆,“剛燒的。公子爺說過,二小姐不喜歡多穿衣服——”
謝騖清望過去,武官立刻放下炭盆,溜了。
兩人相對立着,因剛抱過,何未始終不大能坦然直視他。但像能感知到,他的注意力在自己這裏。“我不是……隨便誰都要抱一下的。”她深刻覺得此事須說清楚。
沒見迴音,她擡眼看,他顯是在笑。
“上一回肯定不算數,”她無端心虛了,輕聲說,“那是公事。”
謝騖清見她勢必要論出一個是非曲直的神情,讓着她說:“不管是公事抱,還是私人抱,都按你說的算。”
……
何未想,他是否學過詭辯術,沒人說得過他?
他在屋子裏溜達着,在多寶隔裏的一個白瓷碟裏翻找到飛艇香菸盒,敲了敲香菸盒,想想,又丟回去,對門外要了壺熱茶。
趁人送水的空檔,他進臥房,想收拾牀榻。何未立在珠簾外,見他要收錦被,輕聲道:“我又不進去,你倒不用收拾牀。”
謝騖清背對着她,將錦被折了幾折,疊成一條,擺在牀內側。
他順手把書桌上寫了幾個字的白紙抽走,攥成了團,出來便丟到火盆裏。赤紅的火苗子一下子被紙條撩得冒起好高。
“爲什麼燒它?”她猜出這是給他姐夫寫的,如同上次給趙參謀的。
“一時想不出什麼特別的話,”他平淡地說,“寫得太多了。”
紙雖燒得一時旺,卻是個熱鬧,轉瞬火苗就滅了。
木炭長長久久地燒着,灰黑裏透着鮮紅。
何未盯着那紅,越看心越沉,籌謀安慰他。他已指坐榻,兩人隔着一個矮桌子,坐到一張榻上。壁燈在照片牆那裏,照到他們這裏的光線已弱了不少。
謝騖清將滾燙的茶水倒給她,像熬着耐心似的,並不開口。
他的臉也是真的瘦。幸好不是棱角分明的面相,瘦不至脫相,只是讓人瞧着心憐。
“今日你問,我答。”他倒是痛快,知她揣了不少疑問。
“我二叔剛回來,”她輕聲說,“我從他那裏聽到了一些事,不知該先問哪一件。”
他不意外:“已經得到答案的,倒不必再問。謹行發電報的內容,我全知道。”
何未由衷說:“謝謝你,處處爲我着想。”
謝騖清笑了笑,沒說話。
“因爲謝山海?”他仍不意外。
真是他。
“你早知道我們家還做什麼?”她問。
“就算沒和你二叔有生意往來,也猜得到,”他舉杯,吹去杯中浮葉,“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就算有天大的悟性,也不可能憑着一朝興起就把救人的路子走得如此順。”
“二叔一直放我在歷練,”她嘟囔,“而且,我不是孩子。”
白霧在他臉前,他微垂了眼,笑着說:“是,你的眼界早超過了同齡人。”
還有一問……她猶豫着。
“這便問完了?”他瞧過來。
她試探說:“還有想問的,你未必肯說。”
謝騖清笑答:“我不喜歡欺負姑娘家,尤其你這麼小的。既說讓你問,就會答。”
反覆強調年紀,像親手劃了一道鴻溝。
何未不怎麼高興,沒吭聲。
“還不問?”
他似乎話中有話,像要說:當心我反悔。
何未不想放過這個機會,還是問出來:“過去九年,你去了哪裏?”
“過去九年?”
謝騖清沉默地思考着,良久後,出了聲:“過去九年,謝騖清已經死了,爲國捐了軀。在……”他回憶着,“你八歲那年死的,父親老友下的手,後來家人將我在南洋藏了一年。你九歲,去了歐洲,在高級軍官學校待了一年多,世界大戰後轉去俄國,俄語就是在那裏學的,其後,謝山海歸國反袁。你十五歲,我回了雲貴帶兵,反軍閥政府、禁鴉片,那時叫謝卿淮。你十六歲,謝卿淮躲過了數不清的暗殺,可惜沒躲過自己的老學長,因燒了人家幾十萬的鴉片又死了一回,這次真險些成土。你十七歲,我有幸還活在這世上,爲保住叔叔唯一的血脈撿起謝騖清這個名字,來這裏做人質。”
“在這裏,”他最後說,“去年的十二月一日,認識了你。”
最後這句直戳到人心裏。
人生際遇不可測。北京到雲貴山遙水遠,陸路水路不曉得要換幾回,各省戰火不絕,通信要走上好幾個月……若沒有入京爲質,他們兩個恐怕這輩子都難認識。
講述已告一段落。他的九年,生死往復,早活了常人的幾輩子。
謝騖清又開始熬耐心,不急不慌地等着她。
“爲什麼後來改了名字,”她受不住這靜,繼續問,“不用山海?”
他笑笑,沒答。
太多人死在他陣前,反袁後,他便用謝山海陪葬了師兄弟們。男兒自當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可男兒腳下的是誰,除了他自己,無人在意。
“可你給我的信,落款是山海。”她再問。
他又笑了,還是不答。
那是十七歲的謝騖清,雖舍了一切,卻是他最意氣風發的年歲,用這個名字能讓他暫時忘掉被軟禁的挫敗。
“還說都會答。”何未小聲抱怨,見到的只有他一次比一次深的笑意。
……
不答就算了,不勉強他。
何未想,他笑時真好看。公子清貴,如珪如璋。
謝騖清沒留她喫晚飯,實在院子裏沒人會做正經飯,也沒先準備,怕委屈了她。他掀簾送她到院子裏,何未回頭問:“那你自己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