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闌京華 > 第 46 章 第四十五章 烈酒醉繁花(3)
    戲樓包廂裏端坐的,正是昨日來過的假日本人,他照舊穿着和服端坐着,和老太監一起等着。爲鹽號,這也算三顧茅廬了。

    因是祝小培連唱三日,此處成了這幾日天津衛最熱鬧的一家戲樓。

    那太監聽得愜意,翹着二郎腿,那假日本人心神不寧,手裏捏着一串珠子,捻着……

    打破這一切的是一聲聲不輕不重的敲擊聲,像手杖落在木樓梯上。兩人望向竹簾內擋着的內間,只見一個男人慢慢地、一步步走上樓梯,手撐着手杖,越過被撩起來的竹簾子。

    在身邊人的幫助下,高背椅被搬正,他坐定,將手杖倚在一旁。

    他背靠上椅子,對竹簾子外說:“趙大人,久違了。”

    林驍見謝騖清開了口,上前捲起了竹簾子。

    乍一相對,對面的兩人都得了失語症一般,盯着謝騖清。

    樓下的鬨笑聲,更將此處的安靜襯出來。

    謝騖清是萬年不變的軍裝內搭的白襯衫,不隨時移,不隨境變。

    “昨日……”那位趙大人慢慢地問。

    “昨日在此的,正是謝某人。”他看着他們。

    趙大人一時語塞,不知當如何開口,他在滿清官場縱橫數十載,匍匐於日本人膝下多年,都有生存之道,倒是見了這位傳聞中落敗的謝少將軍,找不到寒暄的門路了。

    謝騖清打量對方的裝扮:“如果我沒記錯,大人曾在山東任職過。”

    對方本就因爲謝騖清突然出現,震驚失語,再被謝騖清如此一問,更是心裏發寒,他不過見過謝騖清一面而已,謝騖清竟連他初入官場的經歷都查了個清楚。

    “說起山東,我記起一樁舊恨,”謝騖清直接道,“1928年的濟南,外交官蔡公時爲保軍民和日本人交涉被綁,被割去耳鼻舌,挖去雙眼,爲國捐軀。此事,大人應該知道?”

    那人被問得啞住。

    謝騖清又道:“那年,濟南被日本人屠城,前後死傷軍民一萬七千餘人。此事,大人也該清楚?”

    他又問那位趙大人:“吾心中有恨,不知大人心中有的又是什麼?”

    謝騖清的幾句話,讓那位趙大人更是語塞,草草抱拳,離去,

    倒是那位太監,在走之前,特地來謝騖清面前規規整整地行了一箇舊禮。

    太監爲了濟南的事,曾求主子出面說情,也因此事對倚靠日本人的主子失去了追隨信念。他曾想復辟滿洲國,爲此奔走賣命,在這幾年全想通了,復辟如此的滿清,又有何用?

    太監站直身子,將灰色袍子理了理,正要走,被謝騖清叫住。謝騖清從白瓷盆裏撈出一個浸着的冰桃子,遞給那位老太監:“祝小培難得開三日的場,不如聽一曲再走。”

    那老太監不好推辭,捧着桃子,落了座。他懷裏像揣着個炭火盆,將桃子從冰握到熱,都琢磨不出這位謝少將軍的意思。半小時後,有個小廝跑上來,對着老太監耳語:“趙大人……被槍殺了,兩條街外。”

    太監先是臉色轉白,隨即又是慶幸……撿回了一條命的慶幸。

    小廝輕聲講:因是在三不管,無警署來管。拉黃包車的本想把車丟下,捨不得車,找人幫忙將人倒在了路邊,拉着車跑了。人曬在大日頭下的妓院門外,被嫌破壞生意,尋隔壁賭場的人找了塊布蓋上,扔到了後巷子……

    老太監屏退小廝,心驚肉跳着,幾次觀察謝騖清,想看是否和他有關。

    不過天津這地方,勢力交錯,那位趙大人又是囂張慣了……

    沒多會兒,小廝再跑上來,低聲講:有江湖人在後巷子貼了一張寫了罪狀的紙,細數那人爲日本關東軍賣命的諸多罪狀,人人得而誅之。

    這倒是事實,老太監想,遲早是有這一報的。

    來時是對影成雙,回去卻只剩了他一個,換做誰都受不住。老太監快將桃子握得爛熟了,腿都軟得沒法走動,靠坐在那兒,慢慢撕開桃子皮。

    何未上了樓,見老太監把一隻桃子剝得水淋淋的,詫異地讓人拿了溼毛巾。

    老太監見溼毛巾被遞到眼前,彷彿被驚醒一般,倉促告辭,抱着桃子去了。

    何未挨着謝騖清坐了。

    “你特地過來,爲幫我見他?”她好奇問。

    “見你睡得熟,不想讓人吵你,”謝騖清說着,“什麼時候醒的?”

    “沒多久。”她探身過去,盯着謝騖清的襯衫領口瞧。

    謝騖清低頭,見她摸着每顆鈕釦的鬆緊。

    “本來要早來一會兒的,那件襯衫的鈕釦鬆了,”何未自顧自說着,“就給你拆下來,重新釘了,全都重新縫了一遍。”

    “好像這兩顆也不行了,”她擡頭,瞧着他,“而且我剛纔拆鈕釦下來,不像是裁縫縫的,不會是你自己釘的吧?”

    他笑,算默認了。

    “手藝不行,”她瞥他,“不如我。”

    “從不知道你會做這些。”他笑。

    “過去是不會,現在都會了。”她笑。

    撫養斯年,她自來是親力親爲,不靠着扣青均姜她們,學會做了全部的事。

    她又道:“二叔走後,我還想過,若能找到你的消息,我就去陪着你軟禁。這些被斯年磨練出的手藝,就有用武之地了。”

    “二小姐若跟着我被軟禁,就是我對不起何家了。”他也輕聲說。

    兩人這邊沒說完,林驍已腳步匆匆來了包廂:“來了一位貴客。”

    謝騖清自重獲自由,見得貴客不計其數,能被林驍如此強調實屬難得。他沒開口,樓下,已有人抱着個小人兒,登了樓。

    扣青一彎腰,把滿臉淚,哭得眼睛紅腫腫的斯年放到地板上。

    從南京回來後,兩人從沒有一天晚上是見不到的。“昨晚上從十點起,小小姐就問,問到了現在……”扣青憋着忍着,熬到這個時辰纔過來,已盡了全力。

    斯年滿眼的淚,在模糊裏先找何未,往前跑了兩步,忽然站住。

    那個坐在暗紅色高背椅裏的男人……比相片上看着年紀大了不少,但容貌未改……

    斯年定定地瞧着他。

    小孩子的步子小,往前邁了半步,再停住。

    何未想起身抱她,可不想打斷他們初次的相見……

    斯年來時哭的賣力,劉海全溼了,貼在額頭上,兩條小麻花辮搭在肩上,穿着一套淡藍色的小襖裙,兩隻手還捏着衣衫下襬……一眨眼,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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