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闌京華 > 第 47 章 第四十六章 烈酒醉繁花(4)
    戲樓池子裏鬧得不可開交,有人大叫了聲“祝小培”。

    不知哪個包廂的公子哥兒率先丟了銀元下去,一時間如人擂鼓,又如狂風驟雨,晃人眼的銀元像從天上拋下去的冰雹,丟錢的公子們唯恐輸了陣……

    鄧元初雖面上仍是固有的微笑,可笑只浮在麪皮上,因這一句“祝小培”,鏡片後的眼睛有一瞬的恍惚。他猶豫再三,忍住了,沒看樓下。

    “這祝小培倒是有名,”白謹行不在京中,不知鄧元初和祝小培的前緣,放下茶杯,笑着道,“當年《順天時報》評選伶界大王,她是不是奪了魁?”

    謝騖清略一頷首:“昔日在京中,確是最當紅的。”

    “她紅在京城,怎麼來了天津?”

    謝騖清輕搖頭:“不清楚。”

    以她對謝騖清的瞭解,料定他打了句妄語。

    她瞥謝騖清。

    鄧元初坐了會兒,尋了個由頭,說下樓透透氣,白謹行難得來天津衛,想同他一道下去看看這有名的三不管,被謝騖清攔住了:“讓他自己去。”

    白謹行不是個愚笨的人,見謝騖清和何未像藏着話,深覺此事有蹊蹺。

    “他有心事?”白謹行問。

    謝騖清笑而不語。

    白謹行轉而看何未。她想,若不點透,怕稍後鄧元初回來,仍要被白謹行一句句無心的話戳到心事,於是簡略道:“她是鄧元初的前緣。”

    何未藉着底下的熱鬧,見鄧元初往後臺去,回想起28年春。

    柳絮飄滿城,奉系軍閥即將退回關外。四九城內,舊軍閥們有着看不到明天的狂歡。

    祝小培悄然到船務公司的四合院,等着見她。

    祝小培生得一雙鳳眸,五官玲攏,她唱《西廂記》紅透南北的,身段曼妙,行禮也講究,對她行了一個古舊的戲臺禮後,道明來意:她被軍閥家的公子纏上,對方每日到湖廣會館坐上一個時辰,不娶到她誓不罷休。對她這種名伶,這種事並不少見,他們的擁護者和追隨者上至達官顯貴、前朝王侯,下至文人墨客,無所不有,碰上瘋狂的什麼都做得出。鄧元初忍無可忍,趕那人離開,被十幾把槍同時制住……

    幸有會館裏的人攔下,但這樑子也結下了。她怕那位公子心思成魔,加害鄧元初,卻無處可求,認識的達官顯貴沒有一個不想佔她便宜的,思來想去,找到了何未這裏。

    何未答應想想辦法,她見祝小培擔心,安慰說:“此事,我不會讓鄧元初知道。”

    祝小培安心,道謝走了。

    何未尋了個老客人,見了那個軍閥最受寵的一個兒子,藉着軍閥自家內鬥,將那位公子壓制了一番。可祝小培是最當紅的坤伶,追求者數不勝數,攔得住一個,還有第二、第三位……時隔兩個月,祝小培再來見她,一爲道謝,二爲道別。

    祝小培隱晦告知,她已和鄧元初分開有一段日子了。

    “又有人揚言要殺他……我擔心,哪一天成了真。我和鄧公子之間,總要有個先放手的,”祝小培目光下視,苦笑着說,“我十幾歲唱西廂記,戲裏說張公子考中狀元郎,回來迎娶崔鶯鶯,再無惡人敢阻攔。而現在,好像都沒用的,他也算曾有功名在身,都沒有用。”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當年的鄧元初,如一草民,而祝小培就是那和氏璧。在這亂世,他就算豁出去性命,也負擔不起這一段感情。

    祝小培想去天津落腳,須九先生照應,如此才能不受追求者們的滋擾,尋一個清淨的隱居地。她走前,留下一個舊信封,是未來一年在天津的公寓租金,以此表明,她無須金錢方面的照應。她紅了許久年,攢下的錢足夠隱居到老。

    “又要勞煩二小姐費心了,”她柔聲致歉,“思來想去,也只有二小姐能盡心幫我。”

    “一切交給我。”她應承下來。

    此後不久,祝小培搬往天津租界,再不踏足四九城。

    ***

    深夜的院子裏。

    何未將長髮散開,窩在雙人沙發的角落裏,將沒穿鞋襪的腳搭在他完好的那條腿上。她的腳在謝騖清的軍褲上摩挲着……

    眼前像還是戲樓散場時,鄧元初獨自坐於戲池最前排的長板凳上,在正當中,望着空無一人的戲臺出神。

    四米深的戲臺子和金絲刺繡的大紅布簾後,像藏着一個人,鄧家小公子的心上人。

    謝騖清的手指,在她的腳心颳了下。

    她癢得一個激靈,從窩着坐,到側倚靠靠背,藉着燈光瞧他。

    “祝小培連唱三日,今天恰好最後一天,又恰好和鄧元初見一面,”她縮起腿,挨近他,尖尖的下巴搭到他肩上,“全是你安排的?鄧元初想見他?”

    謝騖清一手握着鋼筆,於雪白紙上寫完最後幾個字。筆尖打下一個實心句點。

    他道:“你嬸嬸生產那晚,祝小培來找我。”

    謝騖清解釋說:“她弟弟得罪了奉系,讓我幫忙和鄭家人疏通。鄭家願意出面,但幫忙須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鄭渡的姐姐就讓她給戲樓唱三日。鄧元初接到帖子,自己過來的。”

    謝騖清打開桌上的墨水瓶,爲鋼筆添墨。

    他用棉花片擦乾淨鋼筆,將棉花丟入一旁的廢紙簍:“不問了?”

    “替他們兩個難過,”她輕聲說,“只差兩年。”

    鄧元初從澳門避難歸來,鄧家也重振旗鼓,再次風生水起。如今鄧家的小公子又成了香餑餑,衆人眼裏的佳婿良人。而祝小培早在去年嫁了人。

    謝騖清見她心情低落,將鋼筆扣上。

    他手腕瘦削,戴着她送的那塊金屬腕錶。一摞白紙上的影子被拉長,他將兩隻鋼筆和墨水瓶子碼放好,掉轉身子,注視了她一會兒。她彷彿預見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謝騖清要吻她了。他這兩天只要沒有外人在,總是這樣,像在做這世上最尋常的事。

    何未因屋裏熱,穿着一個緞面的小背心,綁着絲帶的,露着背。

    背貼到沙發上,因汗粘着,挪動時會有細微的聲響。她是心虛的,想,過去住四合院裏,每間房和每間房隔着一面紅磚牆,沒堵牆內的小夫妻究竟如何過的,也像他和她,親熱不完似的?還是一開始圖個新鮮,後頭就不新鮮了。

    她見謝騖清解衣裳鈕釦,心裏像火燒一樣。

    “給我講講被軟禁時的事。”她小聲道。

    軟禁前後不過一個月,後來就是監獄,黑不見手指的牢房,及膝的水牢,帶着傷泡在水裏……沒什麼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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