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闌京華 > 第 53 章 第五十二章 夜闌觀山海(3)
    紙上殘存的油墨香。

    何未怕被人瞧見報紙,將它重新塞回布袋子,混雜着北平各色報紙的袋子裏。

    “總覺得委屈了你,”謝騖清替她攏好軍裝外衣,“沒能給你一個公開的名分。”

    她笑,輕聲嘟囔:“還想如何公開?”

    護國寺荒廢后,各殿各堂都被分割開。賣山貨、賣藝的,還有露天的茶館和戲臺等。瑞芝堂門前的一塊空地,搭着簡陋棚子,擺了八九張方木桌,售賣羊霜腸。夜色漸深,食客寥寥。一旁,有個老人家穿着老舊長袍,舊雖舊,卻乾淨異常,竟是漿洗過的。

    倒像謝騖清的做派,衣物式樣不多,每一件都乾淨筆挺。

    老人家做賣藝的生意,臨要收攤,不再應酬往來客,自娛自樂着,哼唱着喜歡的小曲。老人嗓音滄桑,哼得詞句不清。謝騖清聽了會兒,何未問:“聽出他唱的是什麼嗎?”

    “沒想到長恨歌也能唱出來。”

    言罷,他饒有興致跟着學起來,前半句倒是認真:“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後半句卻成了,“何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何未不讓他再唱,已有路過的女孩子瞧他了。

    跟隨的警衛排散在四周,隱在人羣裏,陪着將軍享受難得輕鬆的一夜。夜深,西北風漸起了,她見大家辛苦,掏出手袋裏的銀元,要老闆在四張桌子上擺滿了大碗的羊霜腸。

    熱氣騰騰的湯水裏,滿滿的霜腸上灑了麻醬和香菜,正合此夜驅寒。

    “我不是說過,要帶你喫遍四九城嗎?”她拉他在最裏側的木桌坐下,主動藏於警衛排的掩護圈內,好讓衆人喫得安心,“這是霜腸,羊腸灌上羊血,用花椒大料煮出來的。”

    她用筷子撥開香菜,給他看:“羊腸的白,像霜,所以叫霜腸。”

    “好名字。”

    南方來的兵,沒喫過這個,倒是新鮮。

    沒一會兒,來了批新入北平城的東北軍兵士,佔了另外幾張木桌。軍裝不同,難免相互打量,那邊有人問,兄弟哪裏來的?沒撤走的西北軍?林驍答,南方來的。毫無交集的兩撥人,說起了曾經的北伐。那年,南方軍隊爲攻,北方爲守,互爲死敵,而今坐在同一處喫着北平小喫,說到昔日北伐戰爭,吳姓軍閥節節敗退,舉着大刀和機關槍一起督戰的往事。

    “我們東北軍都看不下去,”其中一個人操着關外鄉音道,“真不是東西,不許撤,誰撤,大刀隊就砍誰的腦袋,逼死了好多兵。”

    “這是他們的常態,我去武漢述職,在火車上,能看到好多路邊樹上的屍體,”林驍說,“都是不敢撤退,自己上吊死的。”

    何未靜默聽着。

    回到百花深處,兩人先後洗澡。

    謝騖清一進了屋子,何未遞過去一塊白色毛巾,他接過來擦了兩下還溼着的頭髮。

    “他們說北伐戰場的事,發生在哪年?”

    “打賀勝橋的時候,我們有個獨立團和直系的人打,”謝騖清道,“直系打不過,往後撤,吳佩孚就叫來大刀隊和機槍架在橋上,砍了十個旅長的頭掛在橋頭,下令後退者殺無赦,後來他們打不過獨立團,一直往後撤又被殺,就調轉槍頭和督戰的人打上了,內部殺得血流成河,北伐軍大勝。”

    何未在書桌旁的椅子上,託着下巴聽。

    謝騖清解襯衫鈕釦。

    “這剛幾點?”她驚訝,還不是兩人睡覺的時辰。

    他手指一頓,盯着她瞧。

    “……剛回來,就關燈睡覺,院子裏的人要笑話的。”她小聲道。

    謝騖清彷彿被提醒,撳滅檯燈。

    “說不讓關,你還關?”

    “想開着燈?”他走向她,“我倒沒什麼,都隨你。”

    謝騖清彎腰,果斷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

    “你的腿……”

    “好差不多了。”

    一兩丈見方的牀榻,兩人睡了不少日子。他喜好牀帳放下一半,以擋玻璃窗外的月光和小院兒裏的油燈光。前兩日她心血來潮,換了暗紅牀帳,冥冥中像爲今日準備似的。

    “沒解槍。”她摸到槍套。

    他不答。北伐那陣槍不離身,有時躺在簡易帳篷裏,想起她,常想到她喜歡這把槍的。在天津九先生的客房裏,在枕頭下摸着玩,也許她不怕走火。

    煤油燈的光被玻璃減弱了一半,再被牀帳遮去大半,只餘下極暗的紅燈影。謝騖清親她。

    “今天該提前說的,”她被親的間歇說,“婚紗就在家裏,帶過去多好。”

    謝騖清任由她遺憾婚禮的着裝,將她白色緞面的睡衣剝了。

    “你怎麼衣裳都不脫?”

    “乾淨的。”他說。

    她回抱謝騖清。他背上的皮膚緊而滑澤,摸上去有不平的地方,在紅燈影裏,她從他肩頭望下去,望到襯衫下的舊傷。她分出去的神,被他耐心地拉回到牀榻。

    白色緞面睡衣壓在她背下,她沒留意。等窗外煤油燈熄滅,謝騖清短暫離開,光着腳到多寶格隔斷牆的瓷碟子裏找香菸,她費力將睡衣從身下拉出來,丟去牀腳。

    瓷碟子裏的雜物堆在一塊,他撥開附在上頭的幾根筆和鑰匙,拿到香菸和火柴盒。回來時,拍了下她的腿,低聲說:“等我抽根菸。”

    還不睡?

    謝騖清輕撥她的小腿,讓她往牆邊靠,他挨着牀沿坐下。

    火苗呲地一聲,在他手指間冒出光。他低頭想點菸,停了片刻,又將火柴甩滅了,輕聲道:“走前讓老先生把個脈。”

    “把什麼脈?”她問完,即刻懂了。

    謝騖清怕她已經有了身子,在旅途上奔波受累。

    她喃喃說:“怎麼好意思開口問。”

    他笑,將煙盒和火柴盒丟到枕頭邊:“我看差不多了。”

    這還能看的?她腹誹。

    謝騖清這回把軍褲也脫了,丟在牀邊的椅子上:“就算之前沒有,今夜也差不多。”

    ……

    她想到六國飯店的舞廳,兩人交換完對戒後,恭喜兩人的一批批軍官,那些他昔日的學生面對他,不管軍銜多高,都有着對恩師的敬重。偏這個被人敬重的謝教員,在這黃花梨木的牀榻上極不檢點。

    這天夜裏,謝騖清幾次離開牀榻,其中一次出去看最新的電報,安排即將到來的南下行程。最後一次他上了牀榻,她熟睡了,被他橫抱起,在顛簸裏醒來。

    橫抱她的男人,把她放到外間的臥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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