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端坐高臺之上,輕甩袍袖哼笑一聲,啓脣道:“政變,虧你想得出來。下了朝請諸位自行前往紫宸殿去看,太上皇酣睡如斯,朕並無欺辱虐待。”

    上官儀聞言一愣,隨即仰天大笑,回身擡臂對百官說道:

    “各位!請聽臣一言!”

    周遭目光盡帶着疑惑看向他,有些似乎還在偷偷眨眼暗示,勸諫他此時莫出頭,出頭必遭戕害!

    可上官儀已知自己的下場,反而什麼也不怕了。

    他目光炯炯,胸脯劇烈起伏,高聲說道:

    “臣說的災星,正是這武媚娘!血月之夜凶兆果然已經應驗,媚娘篡位登基,就是最大的朝廷禍事!”

    臺下百官一片靜寂,如果災星是媚娘,那這可不就是禍事應驗了?

    這麼一想,大臣們都有些心裏直打鼓。一些年邁的老臣已經開始抖抖索索,身歪腿軟,幾乎一刻也站不住了。

    媚娘卻隨意地高坐龍椅之上,支着下巴看他,看起來不急不慌的模樣。

    她倒想聽聽,這人究竟如何爲自己潑髒水。

    “媚娘一介女流,兩朝爲妃的不忠之人,竟能執掌朝廷中樞,凌駕於我等勤勉功名之上,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此一來,江山便要大亂,百姓便要遭殃,大唐盛世便要毀於一旦啊!”

    “這……”臺下一時嗡亂起來,大臣們竊竊私語,心中自是不服媚娘,但是擡頭看一眼手中拿着聖旨的胡祿,激昂的情緒又壓制了下去。

    女子做皇帝,在他們看來當然是笑話,可李治的決定,誰若違抗,也都沒有好果子喫。

    輕則扒掉官服趕回老家,重了……怕是項上人頭不保,殺雞儆猴以正視聽也有可能。

    媚娘眸色清淡,脣邊的笑意卻又加深了幾分。

    她看着臺下已然惶恐不安的衆大臣,虛擡了擡手,暗示大家安靜。

    隨即溫和說道:“上官儀,你那血月邪說可有什麼證據?”

    “有昨日亥時血月爲證!”上官儀挺胸說道。

    “哦……”媚娘拉長了音,忽然展顏一笑,又問:“那朕是煞星一事,又有什麼證據?”

    “嘉塗和尚彌留之際告訴臣的,還留了一條血月帕子,那帕子衆人都見到了……”說到這兒,上官儀忽然頓住了。

    連他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帕子上是畫了血月,可是沒寫煞星的名字啊……

    而那個預言血月的高僧,也已經與世長辭了……

    媚娘托腮等着,看上官儀略作躊躇,這纔開口道:“朕可不可以這樣理解,這血月指向的煞星原本另有其人,或者另有其事,但你方纔口口聲聲說朕一介女流,擔不起江山大任,分明對朕懷有狹隘的偏見。你痛恨朕接替太上皇,所以乾脆轉移了矛頭,將所謂煞星轉移至朕頭上。”

    “……”

    臺下衆臣面面相覷,一時也傻眼了。

    畢竟這樣講,也是挺有道理的啊……

    孰是孰非,現在竟有些看不清辯不明瞭。

    “你……簡直是個妖女!你是如何蠱惑了皇帝,還要在此滿口噴糞胡言亂語!那煞星怎麼不是你?臣用老母性命擔保,武媚娘就是引發血月之夜的煞星啊!”上官儀越說越激動,既覺冤屈又覺侮辱,脖頸處已是青筋暴起,雙目怒張。

    他忽地熱血直衝於頂,見自己比侍衛距離媚娘更近,於是幾個搶步上去,撞開了身前擋道的幾個大臣,朝着媚娘撲將過去。

    媚娘自然安坐不動,眯着眼睛看他,似乎並不怕他的虛張聲勢。

    可臺下衆臣卻看得驚慌失措。

    這分明是要動武啊,可媚娘一個嬌弱女子,怎能敵得過上官儀的力量?

    他是要挾持她?還是要置她於死地?

    百官眼珠個個瞪得渾圓,內心不由暗歎:這上官儀,真是個不要命的啊!

    站得靠前的幾個臣子猶豫不決,衝上前護駕吧,這護的是什麼駕?

    護一個自己內心也不認可的女皇帝?至少還沒舉辦登基大典名不正言不順的女皇帝……

    有點奇怪吧?

    可不護駕吧,聖旨都已經下了,登基大典什麼的遲早會補回來,這位坐上皇位的女子終歸會成爲掌握他們生殺大權的人。

    就退一萬步講,就算上官儀當場了斷了她,李治能饒過自己嗎?

    那還不是一個“死”字麼?

    堂下大臣剛跑出幾步,還在猶豫不決當斷不斷,上官儀就已經拾級而上,直逼媚娘。

    媚娘默不作聲,只是輕挑了一邊俏眉,胡祿便一個箭步從背後襲上,熟稔地格擋、擡腿,上官儀一腔蠻勁卻無技巧,被絆得身形一晃。

    胡祿看準機會,乾脆利索地擡手在其頸後一個狠擊,那上官儀猛地眼前一黑,踉蹌着幾步,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這會兒,候在殿旁的御前侍衛恰好殺至近前,一邊一個人押着上官儀,將他按跪在階下中央。

    胡祿不屑地朝他“呸”了一口,歪斜着眼睛拍了拍手上的灰,似乎觸碰了上官儀就像觸碰了什麼髒東西一樣。

    他不由冷笑一聲,感慨竟有這種不識擡舉的人妄想動皇上,他胡祿既在一天,那就是自不量力。

    底下的人卻是看愣了,他們萬萬沒想到,這個彎腰控背個子不高的胡祿竟有如此的好功夫,方纔露那兩手動作乾淨且直擊要害,完全不遜於一位身經百戰的御前統領,平日裏隱藏得……實在是太深了。

    當然,胡祿身手如何,媚娘是再清楚不過的。

    當年唐太宗李世民遭太子李承乾起兵謀反,直殺到寢殿之前,險些取了自己父皇腦袋。

    後來太子被捉,謀反失敗,李世民卻也一度夜不能寐,擔心另有人再度造反,也因此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自那之後,李世民便祕密提拔了一批親近的小太監宮女到自己身前,看似都弱不禁風,叫人心無防備,卻個頂個的身手不凡,身懷奇絕武功。

    這些人從小培養,衷心無二,關鍵時刻又能頂一個御前侍衛隊。

    作爲李世民曾經的寵妃,媚娘自然知道這些,她更知道,胡祿跟了李氏家族多年,從李世民時期選拔而出,熬成太監總管後,又被李世民留給李治親用,必不是個假把式,功夫定是出類拔萃的。

    此刻上官儀的腦子還是懵的,剛纔被猛敲了一下,現在又被兩個侍衛按着直不起腰來,渾身痠麻勁兒都上來了。

    他喫力地擡頭看着媚娘,目光卻比之前黯淡了許多。

    也是奇了,那位絕世女子從踏入這間宮殿至今,無論面對極度的榮耀還是過激的質疑,都看起來平靜從容波瀾不驚。

    上官儀真正開始害怕了。

    他從未見過遇到如此大事還能如此鎮靜的女子,如果旁的女子得了李治這般恩寵,怕是尾巴都不知道翹到何處去了。

    與家中那個動不動就宣泄大罵的李芙相比,這纔是更能成大事的狠角色。

    媚娘聲色冷冷,不帶絲毫感情,忽然開了口:

    “上官儀,百官都看得出你恨朕,可他們並不知道你爲何恨朕。”

    上官儀偏着頭冷哼一聲,表達自己的不屑。

    “朕昨夜已派人去搜查了你岳父侯卿宏的府宅,你可知道朕搜出了什麼?”

    上官儀眼皮一跳,額前已經沁出汗來。

    他抖索着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望着臺上媚娘好看的眉眼輪廓,他懊惱自責,可又無能爲力。

    自己竟輸給了李治的寵妃?

    幾十年官場摸爬滾打,同僚都沒能掌握扳倒自己的證據,卻被她直擊七寸,打得痛徹心扉。

    不用猜他也知道,她如此胸有成竹地說出這些,一定掌握了自己的證據。

    媚娘掃視一圈臺下好奇心起的衆大臣,輕笑一聲,命胡祿把東西呈上來。

    於是,這位剛剛露了一手的太監總管畢恭畢敬地從懷中掏出一沓褪成棕皇色的票據來,交到媚娘手中。

    “上官儀……哎,你怎麼癱倒了,朕還沒依次念給大家聽呢。”

    媚娘滿意地看着臺下昏過去一動不動的上官儀,目光掃視衆人,道,“諸位請看,這就是上官儀與岳父勾連賬目賄賂前朝高官的證據。這些陳年舊料隱藏得倒挺好,不過,多虧了上官大人夫人的‘幫助’,朕找起來才能毫不費功夫。”

    說罷,她又輕笑了一聲,說道:“哦,還有他夫人貼身奴婢的幫助。”

    媚娘什麼時候在上官府打入了一個臥底?

    而且,這丫頭既然能深得兩人信任,想必也埋伏了不短時間。

    臺下衆臣細細一想,瞬間汗毛陡立。

    媚娘看着臺下表情煞白的衆人,道:“別誤會,這是太宗在位時安插的眼線,朕只是起了一點小小的推動作用,沒想到這枚釘子還在,最終還被如願拔了出來。”

    她將票據交還給胡祿,說道:“把票據給大理寺卿,上官儀也一併押過去,讓大理寺依律去審。”

    胡祿接了那東西,塞進袖口裏,說了句“是”,然後扭頭出去,在門口與什麼人嘀嘀咕咕一陣,然後纔回了殿來。

    嚇得魂飛魄散的上官儀則癱在地上,渾身毫無知覺,任由侍衛拖出了宮殿。

    直到他消失在衆人視線中,媚娘纔看向衆人,嬌嬌媚媚笑了一下,溫聲問道:“大家還有什麼問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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