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盡忱收回視線,裝作沒有察覺她到來。
看到她,緊繃了一天的心情才終於松下,像冬天枝頭的雪,終於塵埃落定,又像呼出了一口憋了太久的氣,方纔幻覺般的違和感,很快被他拋到腦後。
李維多端着咖啡杯站在那裏。許盡忱工作時格外不喜歡被打擾,於是她不敢出聲。
但君王就像把她忘了,筆尖沙沙磨過紙張。把她晾在角落裏。
咖啡杯沒有把手,也沒有杯墊。一分鐘,兩分鐘,十幾分鍾過去,她握着壺身的手指被燙得通紅,對面的男人也沒有一絲擡頭的意思。
她終於撐不住這種過分灼熱的冷遇,走上前,主動替換了他手邊冷掉的咖啡。
許盡忱擡起頭,冷着臉就要發火:
“我讓你動了——”
他話音未落,瞥見她燙得通紅的手指,聲音就消了。下意識想放下筆,拿點冷的東西給她降溫。
可他手動了動,最後卻只是垂下眼睛,在眼前文件上籤上自己的名字:
“知道自己錯哪了?”
“我不應該隨意休假。”
“還有呢?”
“我不應該不及時回您信息。”
“還有呢?”
“……”
還沒完?
三秒沒聽到他小助理的聲音響起,許盡忱停下筆。
李維多心裏一凜,求生欲使她福至心靈:
“抱歉,我起點比別人低,本來應當把工作當做我的生活,把您當做我的爸……跋涉的終點,我這麼隨便請假,實在是辜負了您的栽培。”
“什麼請假。”
許盡忱的臉色終於緩和一點,卻還不放過她,只慢條斯理地笑了一下:
“李維多,你長大了,都敢翹班了?”
“……”
不是,怎麼就忽然從請假到翹班了?
她把那句“我七年來第一次休年假”嚥進喉嚨:
“是我的錯,但我一週前已申請,曹總批准了,劉總簽字了,OA走完了,工作交接了……也和您報備過了。
“哦,和我報備過了。”
許盡忱點點頭:
“我簽字了?”
“……”
“我沒簽字,也敢叫請假?還是你是覺得劉總簽字就夠了?那在你心裏,到底劉總是一把手,還是我是一把手?”
“……”
這個問題太可怕。高層權利傾軋,行政規定年假只需主管和人力批准,她除了按規矩辦事,能怎麼辦?
好在許盡忱沒有和她糾纏太久,又問道:
“你預備請多久?”
“三天。”
“太久了。”
他冷冷地說:
“我只批這麼久的產假,明天就要難產的那種,你的申請我駁回,現在立刻開始上班,遲到的錢在你工資里扣。再來一次,你就等着全勤獎泡湯吧。”
“……”
李維多覺得自己的髮量從十三歲起就逐年稀少,不是沒有原因。
許盡忱不再看她,合上手裏的文件,下巴微微一擡。
看文件title,是一家叫湯普森藝術概念公司的分析報告。李維多立刻從他身後書架裏找到相應資料,翻開放在他面前。
許盡忱看着她的手指,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念。”
“……”
併購是今年公司的大頭,何雙平人一死,許盡忱根本管不住。門口記者都堆成堆了,他卻在這裏檢查她的英語作業?
但她什麼也沒說,只依言念道:
“……ThisGowsanalmostbutnotquitehorizontallowerboundaryline,suggestingandis……discendingtriangle……”
“Des。”
“什麼?”
“Descending,不念discending,我讓你學英語,你就學成這個鬼樣子?”
許盡忱扯了扯嘴角:
“我說過,本科考不上沒關係,只要你雅思過了7,我就可以送你出國鍍金,但就憑你現在這口英文,李維多,你是打算讓我把你送去印度鍍金?”
印度大概是英文最不標準的……英語通用國家。金融老實說做的不差,十年漫長牛市,漲幅趕英超美。但只漲不跌的市場其實很危險,尤其阿三高度依賴投資,制度混亂,銀行壞賬率已經高到11.7%。之前首席分析師賈沈推薦了幾隻孟買的股票,許盡忱嗤之以鼻,所以纔會嘲諷“送她去印度鍍金”。
但平心而論,她學的很快,發音還帶着一點倫敦街頭霧氣濛濛的腔調,配着她微微沙啞的聲線,還有點性感。
可離他想要的標準,還是太遠了。
許盡忱食指抵着眉心: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3.75加6.91加4.5加7.31等於幾?”
李維多:…”
“企業併購最基礎工作就是計算貼現現金流,連十以內的加減法都不熟練,李維多,是徹底愛上了端茶倒水,打算給我打一輩子雜?”
許盡忱閉了閉眼。
“出去。”他說。
李維多乖乖端起桌上冷掉的咖啡殘渣。
“……回來。”
他把厚厚一疊處理好的文件推到一邊,似乎不甘心就這樣放過她。
又或者,只是不甘心好不容易把她召回來,這麼快又不能再看見她。
“如果我是一位個股投資人,和我分析一下今天上午的股市情況。”
李維多頓了頓,開始複述今早FM電臺播音:
“美聯儲加息,外圍市場下跌、人民幣貶值,香港資金撤離,隨即港股下跌內陸聯動。到今天上午,深指跌6.07%,上證跌5.22%,破16年最低,出現放量的大陰線。美股下跌了百分之三……三點幾,暫不建議盲目抄底……”
“你在和我背書嗎?”
許盡忱打斷她,擡起頭:
“什麼叫美股下跌了百分之三點幾?到底是3點幾?”
李維多端詳了一下杯子上三條小金魚:
“3點……3?”
“三條魚就是3?那我要養四條魚,是不是整個股市大盤都要抖一抖?”
他手裏的筆終於抗拒不了地心引力,“啪”一下被他摔在她腳邊,幾滴墨水濺到了她蒼白的腳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