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原本是先帝的一處行宮,也是先帝最喜愛的一處行宮,跟如今的萬歲爺不同,先帝是個性子敞亮豪放的,每年都會來泉山這裏圍獵數次,所以泉山行宮那個時候決計不像後來一般無人無津,那個時候這地方且熱鬧着呢,那時候,嚴復還年少,身手敏捷、頭腦靈活的世家子弟,頗得先帝青眼,所以嚴復也有機會陪先帝下場圍獵,雖然不過只有寥寥幾次機會,但是先帝隨口的一句褒獎隨手賜予的一根馬鞭,卻足以讓嚴復感念終身了。

    嚴復崇拜着先皇,敬畏着先皇,正是因爲這個,後來嚴復纔會拋棄京師的富貴榮華,毅然決然奔上沙場廝殺,忠君愛國是他打心底兒生出的畢生追求和人生準則,他從未曾動過過的信念,後來先帝猝然駕崩,他那個時候遠在西北大營,得到信兒的時候,先帝都已經駕崩多日了,而新君也已經順利登基了,嚴復悲愴欲絕,卻強忍着沒落一滴淚,對於新君的人選,雖然出乎嚴復意料,但是嚴復卻對其中原因並不深究,既是先帝選定的新君人選,那他就會好不遲疑地忠心擁護。

    而這些年來,他也一直是這樣的做的,直到……

    今時今日。

    此時此刻,就站在昔日先帝下榻之處,就是在他頭一次拜見先帝的地方,嚴復的心情如何能不復雜?

    感慨、悲痛、無奈、羞愧還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委屈,一股腦兒地都涌上了嚴復的心頭,昔日在沙場馳騁、勇猛殺敵的大將軍,不知怎麼的,身子就晃了兩晃,然後膝蓋一軟,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然後就渾身瑟縮着,伏地痛哭了起來。

    “大統領!”鄒令都給看愣了,哪裏會想到嚴復會來這麼一出,原本還要進去通報來着,可是這個時候鄒令又哪裏走得了?腳底跟生根了似的,就那麼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是真的懵了,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嚴大統領好端端地怎麼突然就嚎啕大哭起來了?之前也沒聽說過嚴大統領是個水做的啊?

    好半晌,鄒令這才反應,趕緊地就放下馬鞭,想要去上前把人給扶起來,但是他才走出兩步,就聽着門內傳出一陣腳步聲,都不用去看,單單聽着那腳步聲,便就知道來人是誰,鄒令簡直跟盼來了救命恩人似的,忙不得就朝正朝這邊走來的封予山擠眉弄眼,那意思明擺着,主子,您快來哄哄嚴大統領吧,屬下可真是……辦不到啊!

    封予山本就一直等着嚴復到來,聽了周樹的通報,說是嚴復到了,封予山就趕緊地親自出門迎接,結果卻是瞧見了嚴復伏地痛哭的這一幕,封予山也是沒想到啊,心下難免喫驚,不過好在他也是個見識過各種大場面的,雖然這場面……有些詭異,不過封予山還是做到了面不改色,當下也懶得搭理鄒令,快步上前,一把就扶住了嚴復。

    “大統領,快請起來,”封予山沒有生拉硬拽,而是把手輕輕放在嚴復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咱們先進去,不管大統領想說什麼,又想說多久,在下都洗耳恭聽。”

    嚴復使勁兒地搖搖頭,又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嘴裏哽咽地喊了兩聲“先帝”,這倒是……沒有出乎封予山的意料。

    在什麼地方見嚴復,封予山也是費了一番腦筋的,之所以最後選擇在泉山別院,是在封予山徹底摸查了嚴復的過往之後定下來的,封予山之前還不知道,嚴復年少的時候,曾經在御林軍中短暫地待過兩年,就這兩年的光景,嚴復頗得先帝青眼,幾次伴駕來泉山圍獵,期間屢次受先帝褒獎。

    就嚴復的出身還有先帝的喜愛,嚴復的前程自然遠大着呢,就算沒有日後在前線廝殺、屢立戰功,那一個御林軍大統領的位分嚴復也是手拿把攥的,但是嚴復後來待到加冠成年之後,卻沒有選擇留在御林軍,更加沒有留在京師,他放棄了京師的富貴安逸,而是選擇了作爲一名保家衛國、衝鋒在前的武將。

    這其中肯定有先皇的影響吧,封予山這樣想,也是因爲這個,封予山最後定下來在泉山見嚴復。

    沒想到還真被封予山給猜對了,封予山看着痛哭不已、毫無形象可言的嚴復,沒覺得沾沾自喜,反而覺得心情沉重又複雜,他沒再說什麼,而是蹲了下來,就蹲在嚴復的面前,伸手在嚴復後背輕輕地拍了幾下,半晌才輕輕嘆息:“都道是時移世易、物是人非,可是總有些人總有些精神是能永恆不變、傳芳千古的,就比如先帝的遺訓還有大統領的一片丹心。”

    嚴復聞言,身子一時顫動得更厲害了,他使勁兒地搖頭,嗚咽得都出不了聲,他實在是羞愧難當,什麼一片丹心?

    他就是因爲那所謂的一片丹心,不是還硬着頭皮做了劊子手、把屠刀親自放到了弟兄的脖子上?

    他不是分不清好歹對錯,他是……是太慫!是自甘墮落!是醒悟得太遲!

    都怪他!都怪他!

    嚴復這些天真是備受煎熬,可是不管是在封遠圖面前,還是在家人、屬下面前,他卻都得撐着忍着,而此時此刻,在泉山、在這座昔日的行宮面前,他實在是撐不住了。

    封予山沒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陪在嚴復身邊,陪着他發泄……

    嚴復也不是一點兒自制力都沒有,不可能真的讓封予山在冷風口蹲在地上陪着自己這麼嚎啕下去,再過了最初、最難以忍受的那個點兒之後,嚴復很快就平復了情緒,然後就跟着封予山進了泉山別院,一路徑直來了後院兒,進了書房。

    這是嚴復頭一次過來跟封予山見面,沒有預想中地被蒙上面罩、捂上雙眼,也沒有被捆上手腳,帶到一個荒僻陌生之所,而是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被帶來了泉山別院,嚴復對於封予山的坦蕩以及對他的信任,倍感意外,也真是發自內心的感激和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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