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樓下大廳,準備取信,卻發現信箱前站着兩人,情景倒是和四天前他收到邀請信的那個中午有點相像。
他駐足等着,同時不可避免地聽着兩人的爭吵。
仔細一看,其中一個還正是當天的那名青年男子。另一名是中年女性,應該是男子的家人。
女人催促青年趕快從信箱裏把東西拿出來,青年遲遲不願動。
“快點吧,我不想總因爲這件事和你吵。”女人嘆氣,皺着眉厭膩的樣子。
“既然知道我每次都會因爲這個和你吵,你也應該清楚了吧。”
“我是不會交給你,然後眼睜睜看你把東西丟掉的。”青年固執地別過身子,護住信箱,絲毫不放鬆,彷彿女人下一個動作就會湊近信箱,奪走裏邊的寶藏。
“我就一定會丟掉嗎?”
“難道不會嗎?”
兩人對峙的場面讓傅擇宣聯想出小孩之間爭吵賭氣的畫面,而青年儼然像是小朋友護食的姿態,嚴肅地攬着信箱,不讓旁人接近。
到這地步,傅擇宣還是沒能聽懂這兩人丟來丟去的是什麼東西。
他決定下次想起來時再查看信箱。
移步要離開時,傅擇宣的視線還沒從信箱前完全移開,就看見青年眼神從女人身上向後挪,對上他的視線。
青年衝他點頭。
傅擇宣覺得事情會變得有些不妙,果然如他所料——見青年的視線轉移,女人隨他回頭,看到了腳步頓在原地的傅擇宣。
女人瞬間變換表情,迎上這名看上去利落乾淨的青年。
事情更加不妙了。
“你就是縉維經常提到的陸申吧?”
女人素面朝天,神情疲憊,有些無精打采的,一副好容貌如同被雨水打焉的花朵,叫人感到可惜,若是好生打扮一番,定然不差。
她笑得溫柔:“我是縉維的母親,姓卿。”
這時,那名叫“縉維”的青年藉機介入兩人之間的對話:“不是的媽,你搞錯了。他是這棟樓的住戶。”
卿阿姨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啊!”
想着青年是自家兒子的鄰居,她又熱絡幾分:“要不來我家坐坐,喝杯茶,喫個晚飯也行。”
青年抱怨:“媽!別老叫人家爲難。”
看來這位女性平日裏並不是和青年對峙那時的性格,或許只是因爲某件事讓她過於厭煩,才露出那般生厭的表情。
“抱歉方纔讓你看了笑話啊。”卿阿姨柔聲細語地緩解氣氛,“你瞧這孩子,平時也不愛與人打交道,這不,現在這麼沒禮貌。”
傅擇宣搖頭表示不介意。
“是我唐突了吧?看我,真是氣昏頭了。”溫和有禮的女性責怪地望青年一眼,表達嗔意。
青年敢怒不敢言,對上傅擇宣的視線,他調皮地眨巴幾下眼睛。
傅擇宣不願再停留,以家中晚上有客人爲託辭,同兩人告別上樓。
兩人被留在大廳,重新恢復乾瞪眼的狀態。
“你這也變得真快。”青年難免刺母親一句,“你對別人都這麼寬容,何必只對他那麼苛刻,怎麼都不肯原諒?”
“那你也不看看,這是應該被原諒的事情嗎?”卿阿姨怒道,“他敢做出這種背信棄義之事,就要做好承擔的心理準備。”
“但事情並非完全蓋棺定論!”
“還想找多少證據?現有的證據已經足夠說明一切了!”
青年感到十分疲憊:“算了,就這一點和你不知道超過多少次。你愛怎麼想,不願意給他信任,那都是你的事情。”
“作爲兒子的我,大概是這世上唯一一個還願意相信他的人。”
他見母親面容頹喪站在原地,嘆氣,走向信箱解鎖取出裏面厚實的信封,緊緊握在手裏。
然後他大聲對母親宣稱:“這信封他寄給我,就屬於我,去留由我置喙。”
他母親突然深吸口氣,重重呼出,猶豫地問:“你爲什麼還肯相信他?”
“作爲妻子,你爲什麼又不肯相信他?”青年反問。
沒有回答。
青年不願意指責母親,只是強調:“很多次了,我們從來沒有就這個問題達到和解。不要強迫我接受你的想法,我相信他,從最開始就是,今後也會一直相信下去。”
“就像他已然落魄,也堅持每月把費用以這種笨拙的方式寄來。”
青年說話時是笑着的,笑容帶着幸福的甜蜜。
“笨拙得太像他的作風,肯定是想借機看我一眼,但我太懶了,總是起不來牀。”
不論樓下的發展如何,傅擇宣已經搭乘電梯抵達樓層。
隨着電梯“叮”的響聲,他腦海中突然閃過方纔青年的面容,與凌晨時分回家前碰上那人的面容一對比。
“父子?”傅擇宣低低自問道。
開門進屋,彎腰脫鞋時看見玄關多了一雙紅色運動鞋。
先前以有客人作爲託辭,沒想這會兒居然成真了。
果然,找遍各房間之後,在音樂室發現許涵的身影。
穿着假兩件的灰色T恤,休閒的黑色運動褲,許涵站在落地窗前低頭翻看着幾張紙,是從鋼琴譜架上拿的手稿。
他聽見傅擇宣開門的聲音,回頭看他,揚了下手中的譜子,眼中盡是驚喜的亮光。
“最近寫的?”
“嗯。”
“是這幾份工作產生的靈感嗎?”
“差不多。”傅擇宣沒正面承認。
“什麼時候發表?”許涵詢問。
“暫時不發。”
“你多久沒發曲子了!”許涵不滿,“如果以後病毒的事情解決,所有喚醒師一朝之間失業,你還得靠這個身份喫飯呢。”
“還有存款。”
“坐山喫空的道理你要明白。”
“嗯。”
“成天到晚就會‘嗯’。”雖然不滿,許涵還是認命地把譜子放回架上。
“你看你對得起你的珍藏嗎?”他指着陳列櫃裏的提琴,“我都替他們感到悲傷,鳴泣不能發出聲音的痛苦。”
“我每天都有練。”言下之意,他們不會沉寂。
許涵還想對他抱怨,突然聽到門鈴響起的聲音。
“喲,你還有客人?”他戲謔地衝傅擇宣笑。
兩人下樓接通對講器,顯示屏上出現的身影熟悉得很,是方纔樓下那名青年。
青年說思來想去還是想道個歉,在樓下佔用傅擇宣那麼久一段時間。
“之前都在樓下見過了,就想着要拜訪一下鄰居,卻一直沒再見着,所以今天正好也可以順便和你打個招呼。”
青年手上還提着一帶禮品。見傅擇宣有推拒之意,他趕忙把禮品遞到許涵面前,期望他能代爲收下。
許涵如他所願接過,不把自己當客人,越過傅擇宣就招呼青年進來。傅擇宣也不惱,跟着一起走向休息室。
坐下後,青年有些不安,忐忑地對着傅擇宣說:“抱歉之前一直沒有自我介紹,我叫鍾縉維,住在和你同一單元的七樓。”
“傅擇宣。”他點點頭,簡單介紹。
“我是許涵,他的同伴。”許涵衝傅擇宣努嘴。
有許涵在,從來不用擔心冷場的問題。他和鍾縉維你來我往,相談甚歡,反倒冷落了一旁家裏真正的主人。
家中實在沒有能夠招待客人的東西,傅擇宣從冰箱中拿出一罐橙子汽水,放到休息室裏鍾縉維面前的茶几上,得到對方客氣的感謝。
兩人談論的話題和傅擇宣擅長了解的領域相差甚遠,他便只好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聽着,偶爾在兩人提到他時迴應幾個語氣詞。
實際上他腦海裏一遍遍重複着剛剛許涵所詢問的曲子的旋律,思考哪裏需要改動。
最後鍾縉維自覺叨擾太長時間,終於在天沉入夜幕,夜燈初上之時告別。
許涵還沒說夠,拖着傅擇宣又是分享:“我發現了很重要的事情。”
“嗯。”
“你不感興趣,我不樂意說。”
不理會許涵故意耍小脾氣的心機,傅擇宣選擇拒絕:“那就不說。”
對上這人,許涵就從來沒有贏過,他瞬間放棄心機:“我說我說,情報總還是有人聽才叫情報嘛~”
藉口很完美。
“之前有次來找你時在樓下碰見他,覺得很是面熟。”許涵先是解釋前因,“開始還沒想起來怎麼面熟。”
這橋段聽起來有點耳熟,不過與傅擇宣感到眼熟的對象正好相反。
“後來想起來是和小時候見過的一個大人長得很像。回去翻相冊,你猜我發現什麼?”
許涵試圖吊起傅擇宣的胃口,然而他還是不領情。
“沒意思。”他聳聳肩,宣佈答案:“他和前國立研究所所長長得特別像。”
“前國立研究所所長叫鍾溯德,兩人都姓鍾,肯定不是巧合~”許涵隨後說,“不過只是上次見過,隨便在相冊上找相片對比了下,沒有找人查。”
傅擇宣倒也不隱瞞:“長得是挺像的。”
“你見過鍾溯德?”
“今天凌晨回來,在社區門外碰上。”
“是爲了看他兒子嗎?”
“可能只是投遞包裹。”想到剛纔樓下鍾溯德和他母親爭論的內容,傅擇宣不確定地回道。
許涵不關心這點,轉而問傅擇宣:“那他看起來狀態怎麼樣?”
回憶與男人擦肩而過時短暫一瞥看到的模樣。
戴着棒球帽也沒能遮掩住男人中長髮的凌亂,衣冠不整,鞋子似乎也顯得老舊且髒,更多的他也沒看清。
傅擇宣回道:“只是匆匆一瞥,他狀態不是很好。”
單單那絕非刻意爲之的疲憊至極的微躬姿態,就能讓人一眼看出他狀態十分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