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隨行王府侍衛將獵來的野味，架在火上烤着，陣陣肉香撲鼻而來。</p>
薛侃取下一塊烤好的肉串，探在鼻尖聞了聞，笑道：“竹城先生久居安陸，消息難免閉塞。湖廣鎮守固然因進奉之責，與這所謂九太歲有所瓜葛，可其中關聯，也非是牢不可破。”</p>
談笑間，薛侃看向朱厚熜，“世子可知杜甫其人？”</p>
朱厚熜愕然。</p>
黃錦聞絃音而知雅意，也從木架上取下一塊山雞的後腿，遞給朱厚熜，順勢湊在其耳畔，耳語了片刻。</p>
便聽薛侃又笑道：“這位杜公公，與唐時詩聖杜甫同名，乃是保定淶水人。成化十八年入宮，爲孝宗皇帝侍從。弘治十八年升御馬監左監丞，正德二年升爲尚衣監掌印太監，並掌顯武營軍務。四年前，轉調御馬監太監，欽差總鎮湖廣。”</p>
這番言語，與黃錦方纔耳語，相差彷彿。</p>
朱厚熜聽了半晌，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p>
正疑惑間，薛侃開口道：“此人歷經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宮中沉浮二十餘載，是以養成了老沉持重卻有謹小慎微的脾性。似他這般地位的中官，多是子孫成羣，（明代宦官好養假子）此人則孑然一身。餘問過竹城先生，此人鎮守湖廣的數年來，除了幾個親近小太監，再無旁人伺候在側。“</p>
一邊感慨着“肉食者鄙”，薛侃將手中烤肉啃食了個乾淨，頗爲灑脫的把殘枝扔入熊熊篝火之中。</p>
“說完杜甫此人，再來說說這位兩月前剛調任湖廣鎮守的李鎮李公公。這位李公公原先在宮中不得志，久鎮貴州。世子可知貴州，是何等樣的地方？”</p>
貴州是何等樣的地方</p>
此言一出，不止朱厚熜，便連隨行諸王府侍衛，也陷入錯愕之中。</p>
皇明兩京十三省之中，貴州地處西南，地域面積狹小，多崇山峻嶺。</p>
大大小小土司蠻夷無數，真真是實打實的蠻荒之地。</p>
孫京猶豫片刻，沉吟着試言道：“貴州自古爲蠻荒之地，唐宋元諸朝均以土司羈縻，未置郡縣。本朝太祖洪武年間，據說有安、宋田、揚四大土司內附，乃沿用前朝舊曆，封了宣慰使，令其自領其土，自管其民。”</p>
身側，朱厚熜輕咦一聲。</p>
原先只覺得這位孫府二公子，僅僅是有些見識罷了。如今看其昂首侃侃而談，不禁令他側目。</p>
孫京捋了捋下顎，卻驚覺年少無須，尷尬一笑，接着說道：“永樂年間，貴州所屬的思州和思南兩宣慰使，因丹砂礦起了衝突，朝廷遂採納夏元吉之策，黔地劃爲八府，設貴州三司。”</p>
“既設了三司，王化百載有餘，雖蠻荒之地窮困了些，比不得東南富庶，比之西北，也當不外如是了吧“</p>
另一側，薛侃哈哈大笑。</p>
少頃，調笑道：“我聽九峯先生言，少卿（孫京，字少卿）自幼頑劣，不喜文事。如今所見，此言謬矣。”</p>
薛侃見狀，不禁莞爾，施施然笑道：“方今士子，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是苦讀聖賢之書不綴，以至於士林多是皓首窮經之輩，惜乎！”</p>
感慨一番，薛侃目視朱厚熜，正色道：“昔年，漢武開西南夷，多羈縻治之。故宋太祖有：惟而貴州，遠在要荒之語。永樂年間雖設了三司，卻多名不副實，令不出州府。蓋因此地漢人少，夷狄衆也。黔東南之地，更是所謂生苗之地，幾未開化。</p>
是以朝中有言，貴州之地，民居其一，苗居其九，一線之外，四顧皆夷也。”</p>
“何爲一線之外？”朱厚熜疑道。</p>
這次，不等薛侃言語，孫京便嘿嘿的笑道：“家父曾言西南局勢，言說貴州四面皆夷，中路一線，實乃滇南出入之門戶也。故而永樂以來，朝廷對於貴州，多有固守一線之地的策略。</p>
此言，大概是說貴州中路一線，多驛站。四面都是土司夷狄不能治，則只守滇南出入門戶的這一條驛道。”</p>
兩人三言兩語之間，便把貴州的情況，分說的一清二楚。這使得在座諸人，對於孫京愈發驚奇，頗有幾分刮目相看之意。</p>
薛侃捻鬚輕笑不已，“少卿所言不虛，貴州苗多民少，地廣人稀，數百土司混雜，犬牙交錯。洪武朝以來，土司作亂不休，平又復叛，旋踵不絕。生殺大權，尚且握於土司之手，實法外之地也。李公公鎮守此等險地，必仰朝廷之威，以武力自持，方能行鎮守之實。”</p>
說到此處，薛侃昂首遙望西南，目露追憶之色，“昔年吾師謫貴州龍場，回南京後常言：李鎮守麾下十一假子，與土司苗夷周旋經年，俱是虎狼之輩也。”</p>
聽到此處，薛侃的意思，已經有了些大致的輪廓。</p>
朱厚熜心中一動，若有所思，少頃，猶疑道：“先生之意，原湖廣鎮守杜甫，以本地爪牙取進奉歲額，如今驟然調任福建，則彼輩爪牙失其主乎？”</p>
“何止如此？”</p>
薛侃冷笑一聲，“這位新任鎮守官，到任兩月有餘，卻安座武昌府，可謂是不動如山。如此一來，餘料定了諸如九太歲等輩，對於這位新任鎮守官，必然是獻盡殷勤。然則，彼輩終非李鎮守親信，豈能令其安心？似九太歲等賊輩不去，李鎮守麾下十一假子，又有何用武之地？只是。。”</p>
薛侃語未盡，便止住了話頭。</p>
丰神俊逸的臉上，流露出了幾分悵然，“世子所言，彼輩失其主，固然不錯。只是湖廣十六府之地，箇中關係，盤根錯節，李鎮守又是初至，徐徐圖之方纔是上策。敢問世子，若是易地而處，世子當如何爲之“</p>
語落，四周沉靜下來。</p>
易地而處，當如何爲之？</p>
朱厚熜定定的望着身前篝火，想道：還能如何爲之？初來湖廣，且不說人生地不熟，可謂是根基全無。他若爲湖廣鎮守，想要平穩接過前任留下的根基爪牙，何妨派遣麾下得用之輩，虛與委蛇一番，以待時機成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