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嘉靖帝 >第六十章 人性本惡說韓非
    荊楚大地,山水秀美。

    雖沒有千峯排戟,萬仞開屏的壯闊山色風光,卻委實是“日映嵐光青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

    自江西至都昌,溯流而上,經九江,入湖廣。

    一路行來,費宏的心緒,可謂是五味雜陳。

    江西廣信府時,逆藩雖勢大,卻困於江西一隅,如他這般昔年禮絕百僚的閣臣,卻未嘗沒有挽狂瀾於即倒的決心和自信。

    致仕,又如何?

    可隨着逆藩寧王鯨吞江西六府之地,戰局急轉直下,這份從容和自信,亦隨風零落。

    費宏自問看人極準。

    昔年以爲,朱宸濠此獠志大而才疏,勇而無斷,似極了後漢末年的袁術袁公路。

    可從如今寧府佔據南康,又出人意料的迅速南下,一改素日勇而無斷之態,其用兵,可謂是侵略如火,不動如山。

    這令他不得不生出幾分“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慨。

    一路北上又西行,雖出於廣信府失陷,以及安陸興府侍衛的裹挾,可他曉得,本質上不過是喪家之人,倉皇逃竄罷了。

    經過九江時,曾意圖暫居九江,與孫燧在江西咽喉之地,坐觀逆藩之敗。

    卻被駱安告知,孫許以揮師南下,計復南康,兵臨南昌城下。

    言語雖敬,實與軟禁無疑!

    果真是應了駱安之言——一旦在都昌上了船,去哪裏便由不得他了!

    如此一來,堂堂致仕閣臣,暗生惱怒之餘,心底不免多了幾分唏噓無奈。

    好在孫交孫九峯,恰也正在安陸鄉梓,悠遊林下。

    走一趟湖廣安陸,見一見昔年同僚,倒也無妨。

    如此想着,便見駱安垂首恭敬道:“好教健齋公曉得,九峯公致仕於安陸鄉梓,林下悠遊,靜詠黃庭,卑下也常隨世子去九峯公處臨聽教誨。”

    “九峯兄倒是好興致。”

    淡然一笑,費宏淵渟嶽峙的氣度盡顯。

    隨着車馬臨近安陸,駱安也愈發恭敬了。

    費宏卻也隨着駱安的言語,陷入了回憶之中。

    他猶記得,昔年孝廟大行之後,也就是正德元年,孫交擢升光祿卿。

    正德三年,孫交進升戶部右侍郎,提督倉場,管理漕糧收儲。

    而在正德元年,他費宏因參與編修《孝宋實錄》,升任太常寺少卿,升爲經筵日講官、禮部右侍郎。

    剛步入不惑之年,便爲帝王之師。

    孫交入戶部時,他又以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與李東陽、楊廷和、梁儲同心輔政,禮絕百僚。

    如今,十年韶華,白駒過隙

    昔年的戶部尚書,皇明的大司農,因奸小黯然歸鄉。

    而昔年禮絕百僚的他,亦是在淪落鄉梓,數次險遭逆藩毒手。

    無怪乎蘇東坡有“十年生死兩茫茫,無處話淒涼”的感慨!

    而隨着車馬蹣跚,臨近湖廣安陸,費宏對於安陸興府,亦多了幾分好奇,更多的卻是“彼輩不知天高地厚”的暗惱。

    “寧府謀逆在前,殷鑑不遠。區區尚未除服襲爵的興府世子,卻裹挾自家這致仕閣臣,輾轉千里,所謀者何也!”

    。。。。

    興府,中正齋

    袁宗皋端坐案首,撫須不語。

    朱厚熜手捧韓非,埋首苦讀,黃錦侍立在側。

    自那日袁先生說,可隨他習《韓非》之後,不過半日,便有長史司之人送來了一卷書冊,正是《韓非子》。

    幾日讀下來,雖多有不解之處,卻也頗有所得。

    今日,天光放亮,袁宗皋便入了中正齋。

    “世子可知,讀《韓非》,何也?”

    略做沉吟,朱厚熜便苦笑道:“不瞞先生,區區兩日光景,也只是將此書大略翻了一遍,先賢大作,自是圭臬。粗讀下來,只覺法之重,勢之大,術之妙,受益頗多。”

    袁宗皋捻鬚一笑,“兩三日間,能得法、術、勢三字,也算不錯了。”

    暖風吹拂斗拱,銅鈴灑下綸音。

    袁宗皋踱步而起,負手行至宮宇門前,目光穿透重重朱牆飛檐,重重的嘆息一聲,面色變得肅然又凝重。

    “世子可知,法家之說,其根源在於性惡之論。”

    性惡?

    中正齋正殿內,朱厚熜、黃錦二人,齊齊一愕。

    “敢請先生教我,何以性惡?且不說常懷四端之心,乃是善;秉承五德亦是善;何況蒙學《三字經》亦云:人之初,性本善。”

    聞言,袁宗皋撫須的手放下,欲言又止,心底卻是千般不願,萬般遲疑。

    袁宗皋遲疑有二。

    一則,數十年寒窗苦讀,四書五經之圭臬,儒家之道,深刻骨髓,是他抹不去的根。

    然而年近古稀,一生行道,見得多了,便也想的多了,人性果真是善的?

    且不說,衆多至聖先賢所推崇的三代之治,自周秦之變以降,便已經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周秦之變後的禮崩樂壞,自有其道理。

    之後數千年,朝代更迭,何以始終陽儒陰法?內聖外王?

    年近古稀,一生行道,方知人性本惡!

    二則,他入府時,世子尚未出生,算是眼看着朱厚熜長大的。朱厚熜雖與張邦奇有師徒之名,蒙師實則是他。

    世子雖讀書經年,四書五經俱有涉獵,可距離知禮、明義,乃至於行道,尚有一段距離。

    儒學之道,更是在兩可之間。

    驟然讀法家之學,於世子而言,是禍非福。

    可如今,千歲猝然升遐,世子尚在沖齡,若欲擔起興府重擔,如何能不習法家之言?

    良久,神色驀的一暗,袁宗皋終是艱難開口道:“惡之大者,如黨錮、如外戚、如閹宦,如奸邪,眉上而欺下,禍亂朝綱,爲禍寰宇,致使生民受累,重則天下板蕩,龍蛇起陸!

    惡之小者,鄉野之間,尚有田地、引水之爭,以至於械鬥屢禁不絕。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趨利避害,乃人之本性也。”

    “可是。。。”

    探手虛扶,袁宗皋止住朱厚熜將欲脫口的言語,肅然道:“既然粗讀《韓非》,當知在《韓非子奸劫弒臣》裏有言: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此便是趨利避害。”

    眼見朱厚熜沉默下來,若有所思,袁宗皋索性不再遲疑。

    恍惚間,堆積於胸腔、深藏於腹中的言語,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雲:人爲嬰兒也,父母養之簡,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而或譙或怨者,皆挾相爲而不周於爲己也。”

    “《韓非子·備內》雲:醫善吮人之傷,含人之血,非骨肉之親也,利所加也。故輿人成輿,則欲人之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非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買。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

    “如此,世子可知人性本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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