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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蜀漢探馬疾馳進南鄭城時,自洛陽而出的騎士亦身攜露板,日行三百里,疾行向東。

    與政通人和的南鄭城不同,洛陽信使要奔赴的地方,而今一片人間地獄。

    土山地道,楯櫓鉤橦,矢石雨下,晝夜攻之。城頭的燕國士兵雖還在垂死掙扎,令司馬懿不能一夕得手。城下血流漂櫓中,多有被弩機射中的燕兵,栽落城下時,粉身碎骨,但層層疊疊,如小山一般貼附城牆的那般屍首,多是魏兵,而後來者攻城時甚至可以踩着自己同伴的屍首,架梯攀附而上。

    城上城下的戰鼓與號角日夜不停,震天的喊殺聲將瀕死者的悽鳴掩蓋過去,大雨三十餘日,而今雨雖然停了,籠罩在襄平城內外雙方心中的烏雲卻不得消散,仍舊雷聲陣陣,撼動着雙方每一個士兵胸腔裏那顆尚未熄滅的心。

    中軍帳內,將領們分列兩旁,心神不寧的盯着安坐中間的那位統帥,半晌,陳圭出列,上前一步,“太尉,我軍寡,敵軍衆,我軍遠來而攻城,敵軍坐守堅營高壘,若不能一鼓作氣攻下襄平,我軍豈不內懼,到時縱令召還,亦恐有失啊!”

    司馬懿擡起頭,平靜的看向陳圭,這一仗打得很不容易,兵出洛陽,先遇卑衍,避而未戰,繞過二十餘里的圍塹,急趨襄平,誘卑衍追擊後,方於首山大破之,未想大雨接連三十餘日,遼水暴漲,消息甚至傳至洛陽,朝野議論紛紛,皆認爲遼東不可平,甚至想要勸司馬懿回兵。

    儘管壓力如此大,但司馬懿仍然是帳中諸將裏氣色最好的一個,他今年已經四十八歲,大概是因爲少喜怒而多沉思的緣故,士人那極其標誌性的蒼白皮膚上,連皺紋也不見幾道。一雙眼睛冷而靜,無論從誰的面容上劃過,總有一股森森然的涼意。

    “再等一等。”司馬懿的目光看向帳外,夕陽西下,殘雲被染成了鮮血的顏色,大水之後又經歷瞭如此惡戰,離襄平城數裏外的兵營內外都繚繞着一絲淺淡的腐臭氣息。

    “我算定襄平城中餘糧早盡,雖敵衆我寡,已不足爲懼,兵者五事,能戰則戰,不戰當守,不能守當走,公孫淵戰不能勝,守又無糧,欲走脫而爲我圍困,而今餘二事,惟有降與死耳。”

    司馬懿的話語擲地有聲,帳中諸人無不露出信服神色,而上天彷彿覺得這一席話還不夠有說服力一般,帳外忽然有士兵大嚷起來。

    “流星——!”

    “流星!是流星!!”

    衆將一股腦的涌出帳外,果見蒼穹上劃過一道白色流星,從首山方向墜進襄平城東北。

    “大吉!”

    “破城必矣!”

    “破城必矣!”

    【時有長星,色白,有芒鬣,自襄平城西南流於東北,墜於梁水,城中震懾。】

    “報——!”軍士跑了進來,“襄平南城門開,有騎兵不足千人,意欲突圍!”

    司馬懿那張沒有什麼血色,也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了一絲興奮,“胡遵!”

    “末將在!”

    “將公孫淵捉來與我請功!”

    “是!”

    已經入夜,天地間卻四處都有火光。公孫修彎腰趴在馬上,周遭四處都是喊殺聲,視線裏只有父親鎧甲的背影,他的父親難道不是燕王?他難道不是尊貴的燕王世子?怎麼會淪落到只剩親隨衛隊數百人,倉皇逃出襄平?!可是這六百匹戰馬亦是襄平城內最後的戰馬了!襄平城內早已人競相食,爲了能夠省下戰馬的口糧,城中老弱婦孺被吃了大半,他甚至也親手斬殺過兩名愛姬,只因爲父親告誡他說,當此難時,一定要與兵士齊心!尤其是拱衛他們父子的這數百名親衛,這已經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黑夜中,四處都有人和戰馬的慘叫嘶鳴,四處都有長矛扎進血肉裏的悶響,除前方二百名騎兵突圍開路,其餘衛士們圍在四周以作拱衛,可是哪怕公孫修的頭顱壓得再低,隨着不斷的慘叫聲,重物落地聲,還有破開空氣的鳴鏑之聲,他都能感覺到,跟隨他們父子的人越來越少了!

    無法壓制的恐懼感涌上心頭,他再也不想當什麼燕國世子,朝廷不是封他父親爲樂浪公嗎?!難道公爵之位還不能滿足父親嗎?!遼東雖孤窮偏遠,卻也自在隨意,只要臣服於朝廷,只要臣服於魏王,在這片土地上,便無人能挑戰他父子的尊嚴!

    一支在夜色裏閃着寒光的矛頭突然穿過了他身側騎士的胸膛……那不僅是他的親衛,他的部曲,那還是從小陪伴他長大的親隨,親如兄弟!而今卻連話音也沒有,只睜着一雙恐懼而痛苦的眼睛看向了自己的小主人,而後便跌落馬下了!

    他要報仇嗎?他能報仇嗎?

    公孫修擡起頭時,發現他從未如此近距離的見過敵人的面孔,也從未如此失態的涕淚橫流,他的勇氣和決心,還有自恃遼東世家大族的那一點兒氣度,都被巨浪一般的恐懼席捲淹沒了。

    “待俘虜了公孫淵父子,太尉當如何?”

    “爲陛下之計,拔除爪牙,恩威並施,亦不失爲上策。”

    已近丑時,帳中燈燭燒得極盛,襄平將破,司馬懿也顯得心情極佳,用過夜宵,正與主簿閒聊入城之計時,軍士突然跑了進來。

    “報——!洛陽有急信!”

    洛陽?太尉站起身,招了招手,拿過密封的絲帛袋,拆開後在燈下細細看起急報。

    “捷報——!公孫淵並公孫修父子已爲我所擒!襄平城已破!將軍——!”

    不知道是不是陳圭的錯覺,燈火後面的司馬懿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一分,他從急報上移開目光,看向喜氣洋洋的軍士,眼中卻沒有了半分喜悅,火光中跳動的目光反而更加冰冷,帶着一股殺意。

    “斬公孫文懿父子,傳首洛陽,城中男子年十五以上皆殺之,以爲京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千石以上,公卿皆誅。”

    這座從公孫度開始,被公孫家治理了數代的城池終於淪陷,儘管她早已傷痕累累,不復昔日遼水旁的美麗模樣,但此時已是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城中男子多被充爲軍士,而大半婦孺老幼已變爲軍糧,現下魏兵進城,一家家一戶戶的將這些鬥志全無,瘦弱恐懼的公孫氏麾下的兵卒拖出來斬殺,圍城日久,卻還能殺足近萬人,其中兩千餘公卿,七千餘城中男丁,三天光景,便能將京觀高高堆起,對於魏兵而言,亦足稱道了。

    至於搜捕城中男子時順便劫掠的財產,算不得什麼犒勞。因爲太尉大人下令只給三天時間劫掠,而後便要立刻拔營啓程,回返洛陽!消息一傳出來,營中兵士甚至來不及怨聲載道,飯也顧不上喫,覺也顧不上睡,只恨不得爹媽再多生幾隻手,讓他再將襄平城挖地三尺,多搜出幾個回鄉安身立命,娶媳婦的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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