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哀後 >第8章 第八章 爲君
    皇帝又讓我去含涼殿跑了一趟。

    也不知道就一頓午飯的時間,能伺候出什麼花樣來。

    一個人喫飯好歹還松泛些,伺候皇帝可就一口都喫不上了,我想想就很氣,又實在懶得動彈,本想裝個風寒讓宮人去回話。春華殿一向是我一人獨大,所有人都聽我的,還是阮娘理智些,跑來勸道:“小姐還是去一趟吧,總不見得讓聖上三番二次地請,到時皇后那也該挑您的刺了。”

    我冷哼一聲,混不在意道:“這麼多年就知道養虎爲患,皇后那個老女人算什麼東西。”不說心計,不說手腕,單就一個‘老’字,她就沒戲了。

    要說我爲什麼這麼噁心皇后,大約就是衝着剛進宮時那點破事。

    新人不成氣候,兩三年的功夫死了一半,就雲妃是以妃位空降纔算躲過一劫,我那時纔多大來着?十五都不到,皇后竟然也下得去手。

    真是差點就着了她的道,差點就被拽進冷宮裏。

    完了一切雲開霧散,我還得面上裝作不知道。

    如此之仇如何不叫人恨得牙癢,我這人從來都是睚眥必報的性子,早晚有一天我要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氣啊,這深宮能喫人,一入宮門深似海,皇帝不愛皇后不賢,只有永無止境的爭鬥,沒有傅祾,我真是連個寄託都沒了。

    我氣到鬱悶,又鬱悶到捶牆,柳綿和碧水知道我脾氣又上來了,索性各忙各的,忙過一陣再來尋我,一點事都不礙的。

    爲了頓便宜午膳,又要更衣又要梳妝,再想想皇帝那張萬年不崩的好人臉,我打心裏便覺累得慌。

    套用柳綿的話來講,大約整個後宮裏被皇帝傳召了還這樣不耐煩的,也就我這個春華殿,我是獨一份。

    “隨便梳個垂鬢,再讓碧水拿一碟昨日剩下的八寶珍膾,咱們一道送去含涼殿。”我照照鏡子,又說:“算了,髮式和穿戴都隨便一點,身上穿的素就行,反正聖上也不關心這個,我看他就是閒的。”

    碧水答應着忙去膳房取點心,結果阮娘聽後又勸:“還是換件衣裳吧,聖上從前不是常說您穿茜色好看。”

    茜色,茜色好看個屁啊,黃不黃紅不紅,我看見這個顏色就憋氣。

    可是我不出聲,因爲曉得反駁也沒用,自己的喜好在宮裏是不重要的,唯一的頂頭上司是聖上,他喜歡啥我就穿啥,另外我也不敢得罪阮娘,生怕她一聽我說話就又開始囉嗦,囉嗦起來沒完沒了,便由着她們忙前忙後,用上等的宮裝和脂粉將我包裝好,和那幾碟子小菜一樣,一路打包至含涼殿。

    含涼殿,皇帝辦公的地方,我去過好幾次,每次去都一個感覺:不自在,不開心,不舒坦。

    儘管這裏雕樑畫棟,飛樓挿空,是舉國上下最最尊貴的宮殿,可除了皇帝和偶爾獲得接見的大臣之外,其他時候根本就沒有人氣,沉悶的幾乎要憋死人。

    哪怕我已經去過很多回,我也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

    此刻,我提着食盒進去,便見皇帝負手而立,身形蕭瑟,殿內只有他一人。

    他的面前是一幅碩大的三十六面山巒疊畫。

    疊畫畫了什麼,我從未仔細留意過,只是料想它能在含涼殿擱置近十年,這畫定是在聖上心中有特殊意義。

    皇帝的背影是孤寂的,他看的很認真,旁若無人。

    我放輕步子走進去,打破了殿中的寧靜,皇帝也並未回頭,只是道:“你來了。”

    “是,臣妾前些日子聽貴妃姐姐說,聖上近來食慾不佳,便帶了些親手做的點心。”我笑得溫婉,走上前道:“聖上可要用些?”

    皇帝搖搖頭,轉首看向我時,眼底瞬間閃過一絲迷茫,也不知是透過我在看誰。

    過了許久,他才牽起我的手打量道:“你皮膚白,穿這顏色甚好。”

    那是因爲我長得好,合該穿什麼都好。我在心底大翻白眼,可面上依舊露出高興的樣子,笑着答道:“若是能叫聖上高興,臣妾就天天換了這身來伺候您。”

    “胡鬧。”皇帝的手在我臉頰輕輕一蹭,還是一貫溫和的神色。

    御膳很豐盛,只是排的滿滿的,東一筷子西一筷子,想喫的菜都隔得老遠,反而讓人很沒有胃口。

    皇帝很給面子,我夾的菜他都吃了,還曉得投桃報李,親自夾了一小塊檀扇鴨掌,放進我碗裏,笑道:“朕記得你口味重,從來不肯喫那些清淡的湯羹,特地命他們做了你愛喫的來。”

    .......看來今天皇帝心情很不好,所以需要要找個最聽話的花瓶來平衡一下。

    我含笑將自己最不喜歡的醬鴨肉放進嘴中,神色間卻是極爲感觸,道:“臣妾服侍聖上十幾載,這些小事,難爲聖上還記得。”

    “一晃,連你都快三十歲了。”皇帝握住我的手,眉梢眼角皆已動情,對我道:“阿瑜,我們是不是都老了......”

    我當作什麼都沒聽見,嘴裏說着已經在心裏打過不止一百回的草稿,道:“聖上忠厚仁恕,勤政愛民,您正當盛年,又怎麼會老呢?”

    皇帝看了我半天,把我的手鬆開了。

    他說:“過會兒留下來,陪陪朕吧。”

    宮人們最是有眼色,曉得裏頭春色漸濃,都一個個安靜地退出來,末了還關好了門。

    但其實皇帝和我並沒有做什麼。

    他只是把我摟在懷中,淺淺地睡了一覺。

    他睡,我不睡。

    我乖順地躺在他身邊,小心地貼近皇帝的身體,而後仔細體會着他的體溫和心跳。

    可是很奇怪,我的心裏已經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阮娘在外頭守了一個時辰不到,我便走了出來。

    皇帝說他還有政務要處理,晚些時候再來看我。

    至於要晚到什麼時候,估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沒關係,他也不配叫我等。

    坐着御賜的轎攆,我一路心不在焉,以至於到了春華殿後都沒發現早就站在一旁等候我的傅裬——自然,我也沒看到他目睹轎攆自天街行來後立時變得陰沉沉的臉。

    養孩子簡直是老大難,更難的是我自己就不愛讀書做功課,如今倒是能舔着臉督促傅祾好好學習,他在我這兒日復一日地,攢下了不少好習慣,今日照例是從太傅那回來,遵照着我給他立下的規矩,進春華殿後第一件事,便是到我跟前彙報目前的學習進度,順便把今個太傅讓他們寫的文章拿給我看。

    我雖不愛搞學術,不過該學的東西也沒拉下過,我的祖母是先朝宗室女,我的祖父是平陽太守,我的母親在未出嫁前,也是河陵郡有名的才女,我和哥哥自小就飽受薰陶,衆人皆耳提命面,不叫我們失了百里氏應有的尊貴和氣度。

    家學原是要代代傳承的,那麼現在,也輪到我這樣教給他了。

    傅祾說今日太傅讓他們學的是立國之本,爲人之道。

    我很認真地翻了翻,見他文中辭藻華而不實,遣句論道實在平庸,不禁誇讚道:“不錯不錯,終於難看的有幾分模樣了。”

    傅祾也笑:“今日,是四皇兄的文章拔了頭籌。”

    四皇子他娘得寵,賣個面子也是應該的,我瞟他一眼,溫柔道:“勞心者治人,你如今不過是個勞力者,敬兄愛長本就是應該的,往後任憑他們怎麼出風頭,你多讓着些,由得他們幾個鬥去。”

    傅祾低低地道了聲是,我其實在皇帝那邊熬得肚子很餓,可還是關心他課業,便繼續問道:“修身,治國,你認爲哪種是君主之責?”

    祾兒沒說話。

    自含涼殿回來後我便稍稍洗漱了下,熱水澡泡不光泡的我餓,還泡的我熱,碧水在這一點上就很機靈,動手給我換了件略單薄的衣衫,比宮裝少了一層褂子,但凡坐姿鬆散一些,便會露出一側肩胛,但凡眼珠子動的靈活些,透過衣料去看,隱約便能瞧見山巒疊起,是道好風景。

    可巧,我這人一直很隨意,懶着身子靠在榻上翻閱文章,和祾兒向來不見外。

    傅祾的眼神暗了暗。

    我許久未得迴音,便擡頭瞧他。

    他這纔回過神,清清嗓子,道:“兒臣愚鈍。”

    我不知他壓根沒聽見我問的話,以爲他答不上來,便解釋道:“修身爲己,治國爲本,太傅教的很對,只是他們被這八個字框的太死,難以跳脫。”我說道:“這些流於表面的東西,無論於國於己,皆不是爲君之道。”

    傅祾點頭,又問:“那母妃的意思是.....”

    “君王死社稷。”有些話不能說太明,我只是道:“若無君王,何來社稷?”

    “.........”

    我把手裏的東西隨手一放,繼續道:“身在其位謀其事,你現在是皇子,就只能安心做一個皇子。”

    傅祾聰明,只是默默記下。

    他知曉我未說出的下一句話。

    若是有一日輪到該他操心社稷,那麼他說的話就是聖旨,他的道就是爲君之道。

    太傅教的那些東西,都是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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