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亡的將士被包裹起來,搭在馬背上運回;傷重的兵士都騎在馬上,由人看顧着返回;輕傷的兵士都從同袍攜帶的行軍袋中,取出些藥物,對傷口進行了暫時處理。
好在都是強健的年輕勇士,他們身上傷口的疼痛,也在作戰獲勝返程的說笑間減輕了許多。
盡着黑色衣甲的唐軍,浩浩蕩蕩地穿行在山谷、山巔之中。隊列首尾皆是一眼望不到頭,在白茫茫的羣山、原野中,猶如一條黑色的長龍,緩緩地翻滾、遊走。
賀遠至在戰陣中,沒有發現仲朗士傑,心裏寬慰不少。他暗自念道“他是在別處值守,不在這裏……”
兵士們從清海西側北上,不時被冰面反射的陽光刺目,但卻又總忍不住多往那裏看幾眼,捨不得立即離開這美輪美奐的地方。
突然,陳暉低聲喊道:“快看那裏!”
衆人邊走邊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都因看到的緊張場面,而忘記了身上的疼痛。
遠遠地,只見十幾個黑點把幾十頭野犛牛,正在往冰層上趕去。
“是野狼在‘打獵’。”阿史那博恆輕鬆地說道,“我們突厥人把狼視爲神物。我們崇拜狼,學習狼的捕獵本領用於征戰,也就此壯大起來,就連旗幟也都是畫狼的圖案、或是用它們的皮毛做成的。”
“不要說那些了,你現在是歸化的突厥人,和我們一樣的。”段晏說道。
“他父親是同羅人,原本也算不得是突厥的。”達昂毋謙說道。
“我阿爸是仲雲人,阿媽是樣磨人。母親就要我自稱是樣磨人。”仲雲慶“呵呵”笑着說道,“是什麼族屬不重要,重要的是各族屬都能偕好。”
宋通看着那十幾個不停跳躍的黑點,從後方、側方追逐着野犛牛,但又畏懼它們的尖角和鐵蹄,也不敢立即上前撕咬。
野犛牛卻顯得呆滯,雖然有壯碩的公牛、母牛試圖衝開狼羣的包圍,但是終究雜亂不得章法,還是被動地被牛羣裹挾着,一起跑入了冰湖中。
有幾頭野犛牛奔跑在光潔的冰層上,蹄下不時打滑而終於摔倒。頓時,就有五六隻野狼蜂擁而上撕咬,其它的野狼仍在驅趕牛羣。
“真是狡詐兇殘!狼羣把牛羣趕上冰面,而野犛牛雖然勇健,但在冰面上不能發力,又站立不穩。弱小些的,滑倒了就會被狼羣喫掉。雖然看着殘忍,但這畢竟還是生靈的自然之道。”嵬飛猿說道,“那些還在追逐其它牛羣的野狼,是在故意驅離它們,好方便剩餘狼只咬死這幾頭摔倒的犛牛。”
宋通和賀遠至、段晏等人聽了,心中終是不忍野犛牛就此喪命狼口。但他們雖然爲牛羣的命運擔憂,也不敢違令離隊前去驅逐。
渾天放和達昂毋謙口中唸唸有詞,賀遠至問道:“說些什麼?是在祈禱牛羣逃離麼?”
達昂毋謙看着賀遠至,久久迴應道:“世間一切皆從虛幻中來,仍復歸於寂滅。我禱唸的是《金剛經》,希望可以藉此超度那幾只野犛牛——‘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牛羣還是令人悲憫。”賀遠至嘆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渾天放說道,“‘一切有爲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世間一切,都只是‘因緣’際會罷了。”
“《阿含經》說,‘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也大致如此。”段晏也說道。
賀遠至聽了呆呆出神,口中也跟隨低念着。
宋通突然拍了他一下,說道:“快看,昨日那大牛來了!”
賀遠至望去,只見那頭巨獸低首揚角,四蹄翻騰,踏起連串的煙塵,又衝上了冰層。
狼羣頓時被驚嚇得散開隊形。
冰面上的牛羣,也似乎回過神來,大都轉過身來,圍在一起。它們把瘦小的犛牛裹在中間,然後牛角朝外,抵住狼羣的攻勢。幾頭倒地被圍攻的野犛牛,此時也都迅速起身聚攏過來。
那巨獸昂首吼鳴不止,狼羣猶豫着不敢再衝鋒,但還是捨不得離開。畢竟若是能夠把握住這次捕獵機會,就可能使狼羣渡過被餓死的危機。
並不敢招惹外圍的這頭巨獸,狼羣仍然跳躍在牛羣四周,不時竄過去撕咬外圍犛牛的腿腳。見犛牛踢踏、角抵,狼羣就再退回來,重新伺機尋找突破口。
巨獸吼鳴不止,鐵蹄頓踏不已。突然,由於過於龐大沉重,它的一隻蹄子陷進了冰窟中,一時拔不出來。狼羣都向它靠攏過來,嘗試着發動進攻。
終於,在頭狼的帶動下,狼羣開始四面撕咬巨獸。那巨獸哀鳴着,甩頭用長角抵擋。
其它犍牛見狀,呆呆地看着,忽然感覺到了狼羣的注意力的轉移,就一起帶領着其它犛牛,跌跌撞撞地踏過冰面。一旦上到岸邊土地,它們立即發力,迅速奔騰而去,只把那巨獸單獨留在了冰窟中。
賀遠至哀嘆不已,罵道:“都只是呆癡屑小之輩。”說罷不忍再看,也低頭唱誦經句。
段晏又喊道:“快看!”
賀遠至再望去,那巨獸已經拔出蹄子,站在冰面上抖動着鎧甲般的長毛。它威風凜凜地的樣子,嚇得狼羣后退好遠,不敢再上前。
那巨獸卻好像身無旁物,看也不看狼羣了。它低吼一聲,昂頭甩角,大踏步走開,把發呆的狼羣丟在了原地。
狼羣已是不敢追擊,氣得接連仰天哀鳴,那瘮人的嘶嚎傳蕩在山谷間。
“真是神獸!神獸!”賀遠至興奮地大叫道,“是它掩護同伴撤走,又奮力擊敗了狼羣!”
“可惜狼羣這次被這野牛欺騙了。”阿史那博恆惋惜道。
賀遠至既見到野犛牛安然無恙,也就打趣勸解他,口中念道:“‘一切有爲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眼見一切,都只是因緣際會罷了。”
“牛喫草,狼喫牛。牛似無辜,但草木也是天地萬物之一,又有什麼罪過被它喫呢?也還是牛覺得草長得既多,又方便喫用罷了。都是因緣所致。”渾天放嘆氣說道。
聽着渾天放的言語中帶有“萬物皆有靈”的意味,陳暉也笑着隨口說道:“種子爲因,雨露爲緣,所以生果。但種子是否良種,雨露是否適宜,果之豐歉又有不同。即如這狼羣,今天就沒有捉到牛來喫,就是因緣不夠了。”
阿史那博恆聽着不耐煩,說道:“我要是在旁邊,就用長槊戳倒一頭野牛,給狼喫去。這樣,狼羣今日的因緣就夠了。”
衆人都是大笑。
渾天放又說道:“賀兄,你可知道昨日你站在那野牛身旁,蕃人未加傷害緣故?”
賀遠至笑道:“他們肯定也是怕那巨獸了。”
渾天放卻說道:“那是因爲蕃人相信野犛牛是這裏的山川靈物,不敢傷害。蕃人開天闢地的傳說中,神鷹分開混沌後,宇宙之神斯巴,用牛的軀體造就了世界模樣:牛頭化成了高山,牛尾化作了道路,牛皮化作了草原,牛血化作了河流……”
“哦,原來如此。若無那巨獸,我恐怕現在不能站在這裏說話了。那些白蘭羌人因爲是後來從漠北遷徙至此的,並無蕃人那樣崇拜,所以敢上前拼殺。”賀遠至恍然大悟地說罷,想了一下再說道,“狼羣如此兇殘,但也有那巨獸遏制它們的肆虐。這天地之間,冥冥中確有自然道理存在的。”
“快些行軍!提防吐蕃人來襲!”孫誨喊道。
衆人趕緊再次加快步伐,離開了清海,向着祁連山的各處山口內的駐地返回。
大雪不知何時,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把天地染白,把飛禽走獸的蹤影從人間抹去,把征戰後的血跡掩埋。
唐軍縱列行走在最窄處僅有數丈的峽谷中,盔甲上落滿了白雪,又轉變成一條緩緩移動的白色巨龍。進入祁連山後,這巨龍再化身爲一條條短小些的銀龍,各自從大斗拔穀道、張掖川穀道等山口穿越、遊走而去。
世界於此時再次復歸於寂寞。
返回營地,站在半山坡上,宋通轉頭望向大斗拔谷。只見天地茫茫,盡沒於風雪中,他暗道“真的是‘緣起時起,緣盡還無’”。
宋通的感嘆,對於書中各人而言,又將遇到怎樣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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