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通知道他耐不住清靜，自己也想外面走走，就跟阿史那博恆打了招呼，與賀遠至同到廟外。
賀遠至問了旁人，就和宋通一起，找到了這個僻靜小巷的茅廁。賀遠至又說要大解，宋通就到在附近小巷閒逛等他。
寺廟附近的熱鬧早已隨着太陽的西斜而寧靜了下來，稍遠一些的這邊小巷，更是冷清。
這裏的孤陋相比佛寺那邊的繁華，此時的悄寂相比前時的熱鬧，恰如坊市間的商賈在各自店宅售賣各種物什，總有人流如蟻聚集的，也會有門可羅雀的。世間本就是忽而這般，轉瞬又那樣的，其間亦知時日徑自飛逝之無情。
宋通正在借閒暇遊思，耳中聽得笑鬧聲逐漸接近。
漸暗的天色中，迎面五六個衣衫襤褸的胡、漢少年，拐進了這個小巷，嬉笑着走來。
宋通暗贊這幾個少年說笑自在，心中感慨道“即如人，自呱呱墜地，似乎眨眼間就是少年、壯年。但還沒有豪爽快活幾日，又已哀嘆‘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隨之就已是鬢生白髮，腿腳麻木的老年。白駒過隙，卑微至凡夫，顯赫如帝王，皆是無從可避。”
正在分神亂想，卻被一個少年撞了一下肩頭，宋通正覺詫異“這麼寬的路，怎麼還會擠撞？”那少年已用胡語喝叫。
宋通沒有聽懂，那少年又用生硬的漢話說道：“你爲什麼，碰我？”
宋通一時沒有聽明白，一個漢人少年說道：“契苾烏及問你話吶，你做什麼不長眼睛？”
宋通生氣道：“我站在這裏被他撞到，還沒說他，怎麼……”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腰後有尖刀頂住。
另一個少年在身後嬉笑道：“你是哪裏人，在這裏行商麼？”
宋通明白了，這幾個少年是要打劫單身商客，心裏氣得好笑，索性說道：“是啊，在這裏做皮裘生意往長安行商。”
“那就老實交些錢財出來。”漢人少年說道，手裏用勁，尖刀已經透過衣衫，頂在了肌膚上。
宋通猛地往前一縱，又回身扭住那少年的手臂，用力一翻，把他手中的匕首奪下丟在地上，喝道：“你們是什麼人，敢在城內行劫！”
又聽得背後有動靜，才一閃身，一根短杖落下，沒有打中他的頭，還是蹭到了肩膀。宋通喫痛大怒，搶過短杖，只是衝那少年臉上一拳，將他打倒在地。
另外幾個少年一看，非但沒有退縮跑掉，反而一起上前拼打。饒是宋通身經戰陣，但是不敢傷人，此時也很是狼狽。
宋通後悔自己大意，剛纔沒有先打傷他幾個，現在也只能用手中的短杖勉強支應、躲閃。有幾個路人經過，看見打鬥，不敢勸解，不作聲地走開了。
“住手！”一個身影衝了過來，正是賀遠至。
幾個少年看到有人來幫助這個商客，也是強橫的樣子，趕快四散跑開。
宋通心裏氣憤，緊追幾步，左手抓住那個撞他的胡人少年，右手抓住了那個漢人少年，賀遠至也抓着一個少年回來。
此時三個少年都是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不再張狂。
宋通氣得踢了那個胡人少年一腳：“是你的主張麼？”
契苾烏及小聲回道：“不是我。”
另一個胡人少年大聲說了幾句胡語，旁邊的漢人少年幫着回道：“是這個回紇人可斡朵利要打劫你，不是那個鐵勒人契苾烏及。”
賀遠至上前又要擊打幾個少年，宋通揮手攔住，又喝問道：“你們幾個纔多大？是什麼人？怎麼做這事？”
“可斡朵利十七歲，是從朔方的豐州來的。契苾烏及十六歲，是從北庭的伊州來的。我只有十五歲，是河西的沙洲人索敏達。我們的父親都在各地戰死了，家裏無人管問。”這個叫作索敏達的少年渾身顫抖地說道。
那個叫作可斡朵利的少年也嘟囔了幾句，索敏達翻譯道：“我們都聽說涼州這邊米糧多，就流浪到了這裏。但是還是找不到胡餅喫，我們就聚集在一起，都是爲了填飽肚子。懇請二位阿叔饒命，也不要送到官府。”
賀遠至怒道：“還想饒命！”說罷，他踢了每人幾腳。
宋通心裏氣惱，但又看這幾個少年可憐，正在想辦法處置，已傳來阿史那博恆遠遠地大聲喊聲：“賀十一、宋六！”
二人趕緊迴應道：“在這裏！”
阿史那博恆走來，喝道：“怎麼這麼久？橫刀也不帶上。節帥和王判官都先回去了。”走近纔看到，還有幾個瘦小黑影蹲在地上。
~~~
宋通趕緊托住阿史那博恆的手臂，橫刀劈在街牆的石子上，迸出一串火星。
宋通趕緊說道：“傔史，不能這樣。這只是幾個流浪少年，打罵一頓就好了。”
阿史那博恆卻野性大發，衝着幾個少年用胡語罵了幾句，又狠狠說道：“好久沒有上得戰陣，手早就癢了，砍他們幾個小奴試試手。”
宋通、賀遠至死命攔住，賀遠至也說道：“這怎麼可以？都是些兵士的遺孤，正想着照顧！”
幾個少年本來嚇得縮成一團，看阿史那博恆兇橫，知道躲避不過，乾脆站起身來。
契苾烏及說道：“是我們不對。反正沒有人給我們飯喫，也不一定‘火的隔’（活得過）大雪冬天，就砍死我。”
可斡朵利站起來，雖然瘦弱，卻也有六尺多高。他挺直身子說道：“我不想死，還想回草原。現在，也沒辦法了，只好。”
索敏達流淚央求道：“我還有兄弟在沙州，我也不想死。我們只是太餓了，如果能不殺我們，還是別殺吧。我們剛纔也不是真敢打殺別人的。”
宋通聽他這麼說，更加不忍，不停勸說阿史那博恆。
阿史那博恆恨道：“他們幾個都不怕，宋通你怕什麼？！”
宋通被他激怒，說道：“阿史那！我們做得兵士，不就是守護疆土、保護黎庶麼？怎能如此當街輕易殺人！”
“那就帶到馬廄裏殺死，餵馬吃了就好。”阿史那博恆伸手就要捉幾個少年。
少年們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宋通只是阻攔，看樣子也是要急惱了。
賀遠至勸說道：“阿史那，你還要怎樣？就交給我們處置罷。”
阿史那博恆原本就佩服賀遠至在戰場的勇猛，見他也是急惱，不便再作強硬。他盯着宋通，把橫刀“啪”的一聲入鞘，氣憤地說道：“你們漢人就是這麼麻煩！處置好，快點回營！”說罷離去。
賀遠至無奈地看着宋通，宋通也是無奈地看着幾個少年，幾個人都呆站着。
宋通想了一會兒，板着臉對幾個少年問道：“放你們回去，還要不要做這些壞事？”
索敏達說道：“不敢。”
契苾烏及說道：“不知道，肚子餓了，就不知道。”
可斡朵利說道：“耶需（也許）不會。”
賀遠至聽罷，氣得又要上前毆打，宋通攔住他，又對少年們說道：“說得實話終究是好事。你們跟我們去軍營如何？”
索敏達哭道：“那還不如，就讓剛纔那個橫人在此殺了我們。”
宋通笑道：“殺你們還要帶回營麼？讓你們去看守倉囤、餵馬，有飯喫。再長兩年，你們也入伍當兵，如何？”
索敏達把他的話譯成胡語，幾個少年都笑着認可了。
“記住，跑掉的幾個我也不去追查，你們也不可再跟他們來往。他們來從軍可以，若你們再與他們勾連做壞事，立即就處死你們！要知道軍中法令甚嚴！”宋通嚴厲說道。
幾個少年趕緊點頭如雞啄米般同意。
~~~
帶着幾個少年回駐地，賀遠至笑道：“宋六機敏，能想出這個好主張。”
宋通看看幾個低着頭跟行的少年，嘆氣說道：“這些遺孤甚是可憐，我們不是剛從寺廟出來麼，也算是‘功德、善事’。我剛纔聽阿史那說‘帶回馬廄殺死’，也就想到先讓幾個娃娃去養馬、看囤，做些雜役也好。”
“嗯，是可以的。”賀遠至答道，又見幾個少年不再畏懼，就笑着問道：“你們此時得到寬赦，又怎麼看待我們呢？”
索敏達跟那兩人說了幾句，就對他說道：“可斡朵利喜歡那個阿史那；契苾烏及喜歡宋阿叔；我喜歡你。”
宋通奇怪地問道：“怎麼還一人一個主見呢？”
索敏達回道：“可斡朵利說阿史那威猛；契苾烏及說宋阿叔寬厚；而我覺得這位阿叔豪爽。”
“哈哈哈。”宋通和賀遠至都被這幾個少年的話逗得大笑。
賀遠至說道：“幸虧宋六攔着，沒有殺了這幾個混賬娃娃，否則哪來的這些快活！你們幾個也不要叫‘阿叔’，我們大不了你們幾歲，以後就叫阿兄就好！”
三個亂爲少年被宋通等人帶回軍營駐下，能否被接受，能否踏實從命？
致謝書友們的閱讀、推薦、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