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想道“這羊兒也真是有趣，漫山遍野都是青草，都是一人多高的，它們卻還要爭搶。它們爲了能夠喫上青草，不，是爲了能夠喫上自己中意的青草，甚至嫉妒別的羊喫上同樣的青草而爭鬥、角抵，真是愚笨、可憐啊！
狼羣、野狗、黑熊、老虎、雪豹、豺、狐、鷹……，都是這些弱小羣種的敵人。而它們還在爲喫上或者多喫一些自己得意的青草，然後長得更肥美些，最終讓敵人們可以喫得更加快活而不停地相互打鬥。”
“我們的‘智者’仲朗士傑又在思考了。”身旁的同伴嬉笑着說道。
仲朗士傑笑笑，沒有回答他，又不禁想道“多麼可愛的夥伴們啊——才幾天沒有再挨吐蕃貴人和看押唐兵的鞭杖，就又這樣開心了。但自己卻怎麼這樣多雜念呢？”
也不顧同伴像是嘲諷般的笑容和語氣，仲朗士傑仍然邊趕着羊只，邊在藍天白雲下的草場裏暢想——
羊兒的危險只來自野獸麼？還有人！人，不更一邊是它們的慈悲的主人，同時一邊又是它們最大的敵人麼？我們飼養它們，是爲了天冷時可以用它們的皮毛禦寒，是爲了飢餓時可以用它們的血肉裹腹，是了在祭祀時將它們供奉給神靈。
當然，還有要上交貴人們的，他們的需用是最多的。因此，我們更要它們開心進食、歡快遊走，以求它們多蕃息。它們多蕃息，我們自然也就越高興。但是它們多蕃息，就需要更多的青草。更多的青草，來自更廣袤的草場……
仲朗士傑終於明白了，曾經不斷拼命的戰鬥，原來就是爲了廣袤的草場，可以蕃息更多羊只而已。草場和羊只多些、再多些，然後不斷地派駐更多的兵士們，手持刀槍保護起來。不讓別人搶奪去，不允別人來放牧。
“這是要擁有多大的草場、蕃息出多少羊只，我們才能滿足；我們的貴人，唐人的貴人，才能夠滿足啊！”仲朗士傑心中憂傷，又覺得哪怕是在心裏想想，也是冒犯了貴人們。他趕緊分神，口唸經咒，祈盼世間不用放牧也能羊只成羣。
“那樣，人們就不會再互相打殺了。”仲朗士傑想到這裏，自己都開心地笑了。
“散開放牧！不許聚集！”身旁的馬蹄聲傳來，看守他們的幾個唐兵大聲呼喝着，揮動手中的鞭杖，把因爲一時說笑而湊到一起的數十個同伴們驅散開。
仲朗士傑看着同伴們不敢再說笑，紛紛加快腳步趕着各自的羊羣跑開，想道“多麼相像啊，與羊兒。天地之間，都是強者的牧場；無數弱者，就像是牧人鞭杖下的羔羊。”
“仲朗士傑。”身邊經過的一個唐兵低聲喊着他的名字，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他扭頭看去，並不認識，就又趕緊低下頭。擔心那人馬背旁，側掛着的軍杖，會隨時打落在他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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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昂毋謙靠近仲朗士傑的身邊，低聲用蕃語說道：“我叫達昂毋謙，是吐谷渾人。”
“不要怕，我認識你。你忘了？你和賀遠至因爲那隻羚羊而結爲兄弟，是我翻譯你們的話的。”達昂毋謙焦急地說道。
仲朗士傑看着達昂毋謙，終於模糊記起了這個人。但心中仍存疑慮，他小心地說道：“賀遠至是我的兄弟，但是我們後來只在戰場上見過一面，我就被捉到了這裏。達昂，你想要我做什麼，只管吩咐就好了。”
“我在野牛谷時，見到你沒有傷害他。”達昂毋謙點點頭，眼圈發紅着說道：“都說賀遠至叛逃到你們那裏，也許是死在野牛谷，總之是失蹤了。”
“那次聚會，我告訴他‘一直戴着我的銅耳環，不要摘下來’，我也一直佩戴着他送的匕首。那天在野牛谷，我們都相互認出來了，就都避開了。這是神佛的令旨和庇護，使得我們沒有相互殺害。但是我的兄弟怎麼會失蹤呢？”仲朗士傑詫異地問道。
“賀遠至是我們這裏的勇士，爲人也很豪爽。他是我們的好兄弟，我們都想他的。”達昂毋謙徑自說道。
仲朗士傑不明白這個吐谷渾的唐兵想要做什麼，只是默默聽着。
“我還不能告訴你全部實情，但我要幫助你逃出去！”達昂毋謙急得頭上冒汗，又壓低聲音說道，“你回去找找看，如果賀遠至被你們俘虜了，就告訴他千萬不要回來了！就在那邊生活罷。”說着，他的眼淚已經淌下。
“你幫我逃走？就爲了賀遠至？他既是你們的‘好兄弟’，怎麼還不讓他回來？”仲朗士傑更覺奇怪，不禁納悶地問道。
“你若找到賀遠至，就告訴他，”達昂毋謙哽噎着說道，“有人看到他與你在戰場相逢，相互手下留情。唐兵當時的戰鬥又落了下風，所以我們的官長阿史那博恆——就是那個打獵時要搶走那隻羚羊的人，必要賀遠至死。”
再四顧後確認附近無人，達昂毋謙繼續低聲說道：“但我不想他死！我幫你逃走，就是讓你去救他。若他死了也就罷了；如果活着，千萬不要讓他回來。”
仲朗士傑看着淚流滿面的達昂毋謙，心內百感交集“人們爲了自己的私慾，真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那個阿史那，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居然要殺那麼好的一個同袍兄弟。”
達昂毋謙看他不語，急道：“難道你不敢逃跑嗎？我是想真心幫你和賀遠至的！”
“但是，既然如此危險，你又爲什麼要救我的兄弟呢？”仲朗士傑還是不放心地問道。
“賀遠至救過我的性命，我不想他這樣枉死。”達昂毋謙低聲悲憤地說道。
“好，我相信你！找到賀遠至，不要他回來了。我也要回去找我的美朵和孩子們。”仲朗士傑答應道。
“你先安心做這邊作活，我儘快找到機會放你逃走！”達昂毋謙再叮囑道，“千萬不要泄露我的話！”
“以神佛的名義起誓：我絕不透露達昂毋謙告訴我的事情。”仲朗士傑嚴肅地說道。
“除了賀遠至之外。”達昂毋謙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