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唐因緣錄 >第109章 到任何地方
    驛站內的房間中,靜怡看着衰弱的父親,不禁眼中流淚、心中滴血。

    她哭着說道:“父親,我們的變故,都是怡兒未能誠心敬佛的罪過。怡兒不想與父親同去洛陽了,只想回長安。虔誠申請官府度牒,就此身入空門。怡兒此生只有時時禱佛,方能消除己身業障。”

    崔希逸聽罷說道:“你只有十七歲,爲父也未責備於你,你不必作此想。”

    李氏更是垂淚說道:“怡兒終日對我叨唸,必欲出家爲尼方可順意。這可如何是好呢?”

    崔希逸對靜怡說道:“怡兒,你先出去,我與你母親再商議一下。”

    靜怡先自回到自己房中,安心靜待。

    崔希逸問道:“怡兒真是想要入得空門清淨麼?”

    李氏嘆道:“是啊,我百般勸說,她只一心說‘要爲父母祝禱,消除己業’。我想她此時倔強,也是違拗不得,我們只得先同意下來。待日後稍有轉機,我們再令她還俗即可。如現在這樣僵持,恐怕對誰都是不好的。”

    崔希逸一着急,傷口又是劇痛。稍微平靜下來,他又接着說道:“即便如此,也可以隨我同去洛陽啊。那裏也多有伽藍寺廟,佛事也是興盛。何必離開我們,自己孤苦留在長安呢?”

    “她說,她說,”李氏雖然爲難,還是說了出來,“她說見到你傷痛難忍,自己心裏萬般糾結難過。她這是見到你,心裏就覺得愧疚的。”

    崔希逸又是長嘆一聲,說道:“你不要管了,等下,我就以父母之命,令她迴心,好歹也是留在身邊。”

    李氏哭道:“若真如此簡單,還要與你商量什麼?怡兒這是決心已定了的!不要再逼她了,或者再出意外!”

    崔希逸頹然坐着,傷口疼痛。自己也是不敢再去看那傷口,因爲昨日就已經潰爛不堪,鼻子裏也聞到腐臭的氣味。

    崔希逸知道這味道不是來自於停在驛站院外,那輛牛車上的棺材中陳暉屍身腐敗發出的氣味,而是來自自己身上的。

    “也許,自己不能闖過此劫了。何必再讓靜怡守在身邊,更加痛苦呢?”崔希逸想到這裏,就說道:“好罷,你去陪伴怡兒,讓侍婢請王摩詰來。”

    李氏退出,侍婢請來王維。待王維聽明白原委,也陪着哀傷嘆氣。

    崔希逸拱手道:“崔某請摩詰一事。”

    王維還禮問道:“府尹有何吩咐,儘管說明。”

    “摩詰篤信佛教,修爲精深。崔某煩請摩詰代筆,爲我女著《贊佛文》,申請官府度牒罷!”崔希逸傷心淚下,哽咽說道。

    “敢不從命!”王維起身施禮應命。

    不多時,王維將寫好的《贊佛文》讀給崔希逸:

    ……左散騎常侍、攝御史中丞崔公第十五娘子,於多劫來,植衆德本;以般若力,生菩提家。……願賞延於愛女,密啓出家。白法宿修,紫書方降。即令某月日,敬對三世諸佛,十方賢聖。稽首合掌,奉詔落髮。……又願普同法界,盡及有情,共此勝因,俱登聖果。

    崔希逸聽罷含淚微笑致謝,說道:“就請摩詰先行入京請示尚書省祠部,代小女申領出家度牒,所需支用的兩貫緡錢在此。我等到至長安,即令小女入寺爲尼。她必時時禱告,爲大唐祈福,爲陛下延壽!”

    王維說道:“令愛如此出家,陛下必行特恩。度她爲尼,不用緡錢的。”

    崔希逸揮手,說道:“我女既然心誠,何敢再勞煩陛下寵顧。就如此辦理即可。”

    王維遵命離去,崔希逸淚流滿面,獨對殘燭星火。

    那邊李氏憂慮傷懷地陪坐靜怡,靜怡卻是恬淡安寧。

    ~~~

    阿史那博恆不想睜開眼睛,因爲即便是閉着眼睛,也還是能夠聽到沙礫被風裹挾着,撲打在帳篷上“唰唰”地輕響聲。

    “太累了,我再也拿不起來長槊了。就這樣死了也很好了,不算是屈辱了。”阿史那博恆想着,耳邊又傳來曹世宇那令人煩躁的喊聲“阿史那,阿史那!你快睜眼看看!”

    阿史那博恆心想“死就死了,還睜眼做什麼?也罷,死就死了,還害怕睜眼麼?”想到這裏,他睜開眼睛,只覺得入眼是一片篝火的亮光、煙氣也直衝帳頂的通風口而去。

    他仰頭從那裏看出去,可以望見夜空中隱約的星星在閃爍。

    “怎麼是晚上了?我怎麼在帳篷裏躺着呢?”他問守在身邊的曹世宇:“這是誰的帳篷,這樣大?”

    “這是你的帳篷!”曹世宇和達昂毋謙、渾天放欣喜地看到他醒來,說道:“你睡得時間太長了,把我們嚇壞了。以爲你就這樣永遠睡着了。”

    阿史那博恆生氣地說道:“知道我想睡覺,還要喊我?”

    曹世宇也不管他的責怪,又開心地說道:“阿史那,你起來看看。”

    阿史那博恆在他的拉動下,坐了起來,眼前站着的數十名壯士立即齊刷刷地俯身行禮。

    一名壯士雙手捧着碩大的酒碗,半跪着向他歌唱道:

    “天神寵愛的阿史那博恆,他曾傷心地南去陰山。

    出於對上天召喚的虔誠,他不畏艱險迴歸草原。

    長槊指向之處誰人可敵,他的膽魄堪比熊虎。

    駿馬奔馳之地盡爲從屬,他的壯志猶如鷹鶻。

    草原上勇猛的戰士,是你身邊侍衛。

    都誓作頭狼的追隨,巡行無邊家鄉。

    草原上勇猛的戰士,是你身邊侍衛。

    如鞭杖驅趕的羊羣,願與你到任何地方。”

    雄渾的歌聲在大帳中迴盪,在阿史那博恆的耳中、心中迴盪。

    阿史那博恆看着匍匐着的壯士們,呆坐在那裏,久久不願挪動身體。擔心稍有響動,他眼前的“幻夢”就會破滅消失。

    曹世宇在身邊不停地說道:“你睡了一天多了!這些武士見你英勇,願意做你的侍從!我當時還以爲他們是要和你拼命吶!我只想‘哪裏拼得過這麼多人啊’。卻沒料到,這些都是看重武勇、講誠信的壯士!……”

    阿史那博恆擺手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

    身前的壯士見阿史那博恆沒有反應,就又繼續大聲歌唱。

    阿史那博恆“呼”地站起身來,端過酒碗大聲說道:“天神讓我阿史那博恆回到了這裏!我這是真的回來了!”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阿史那博恆有點難爲情。

    停頓了一下,他接着說道:“沒有眼前的兄弟們在,我阿史那以爲這還是一場夢幻。我阿爸是同羅人,阿媽是康國人。在場的勇士也不都是同一族屬、種落的,但這世間卻都是山水相連的!日後,我們就都是山水相連的好兄弟了!我阿史那博恆,要和好兄弟們一起,拼殺出屬於我們的榮耀!”

    大帳內立即歡呼不斷。

    阿史那博恆將碗中酒漿倒在地上,淚水滑落下來。

    他停頓一下,又說道:“我幼時失去親人,今日爲了能夠回來又害死了同袍兄弟,都是令我悲痛萬分的事!我現在就獻祭於他們,再告知諸位:阿史那今後不想再失去一位親人、不想再失去一位兄弟了!”

    衆人一起舉杯,將酒漿倒在地上,同聲大呼道:“親人連着血肉,兄弟連着筋骨,我們同生共死!”

    重新斟滿酒碗,阿史那博恆拔出匕首,在額上劃了一下,鮮血立即涌出。

    他大哭道:“阿爸、阿媽、弟弟,你們看到了麼?十一兄,你看到了麼?陳暉兄,你看到了麼?靜怡,你看到了麼?阿史那博恆嫠面哭告你們,我真的回來了!”

    他的血水混合着淚水,慢慢掉落進手中的酒碗。

    衆人見他傷心,也都拔刀嫠面,放聲痛哭,酒碗中都變作血紅。

    阿史那博恆看着手中的這碗血酒,想起賀遠至曾與自己比拼傷情時,也曾共飲過一碗血酒。那是滿含同袍兄弟豪情的酒;而現在,只能靠自己以此祭奠賀十一兄的亡魂了。

    那碗酒,混着賀遠至奮勇淌入的血漿;這碗酒,裏面只有自己的血淚。

    抹去眼淚,阿史那博恆與衆人一同將手中大碗之酒傾飲而盡。酒勁立即上涌,他眼中再升騰起一層水霧。

    “十一兄的血和着我的血,早就進到了我的身體。日後,就讓我帶着他一起在草原、大漠馳騁罷!”阿史那博恆看着大帳內衆人飲酒狂歡、盡情歌舞的歡樂場面,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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