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通等人在他的引領下,轉到一處小院外。
午後的陽光,將槐樹的樹蔭移到牆角,衆人都覺乾渴、炙曬。
里正不斷敲擊這扇不大的木門,又喊了幾聲“望桂開門來!”。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走出一個衣冠不整的大漢。
他乜斜着眼睛看了一下衆人,並不說話,低頭自行走去。
宋通心裏詫異“陳暉兄說父母已亡、兄弟分居,這人卻是何人?”
又見里正面色尷尬,他也不便再問,隨着里正走進院子。
槐樹蔭下,呆坐着一個面目俊秀,但是衣着髒兮兮的小男娃。
一個婦人打着哈欠從堂屋裏走出來,見到一院子人,立刻驚問道:“里正,又不欠糧帛稅賦,帶許多人來這裏做什麼?”
里正嘆口氣,說不出話,抹着眼淚坐下來抱住那個男童。男童瞪着亮晶晶地大眼睛,帶着恐慌地看着衆人。
宋通聽得里正介紹說“這位是關氏,這個小娃就是陳暉獨子望桂”,他立即淚如雨下,拜倒在地。
里正趕緊阻攔,低聲說道:“關氏只是妾室,不必行此大禮的。”
宋通哭道:“陳暉兄說了,若是回來,必行六禮正式婚娶的。不就是阿嫂麼?”接着,他又大哭說道:“阿嫂,我是宋六通!陳暉兄就是被我害死的!”
那女人驚愕半晌,才反應過來,立刻呼天搶地地嚎哭起來。
望桂看到這些大人哭喊,也跟着落淚,只是不敢作聲。
陳暉的兩個兄弟已經接到訊息,帶着各自妻、子趕來。院子裏哭叫聲一片,都要和宋通理論。
里正趕緊放下望桂,勸說衆人,把陳暉陣亡的原委陳說明白。既然埋怨宋通也沒有用,一院子人只有痛哭不止。
段晏上前說道:“陳暉陣亡,朝廷賜絹一匹;我們節帥另有三匹賞絹在此。這就是陳暉兄的戰功了,你們親友也節哀罷。”
“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活啊!”關氏不斷哭喊,“此時還說婚娶有什麼用啊!”
宋通聽着心如刀絞,不停勸解。關氏又是怒罵宋通,宋通也不敢還嘴,好在衆人紛紛解勸。
關氏哭一會兒,想一會兒,大喊道:“望桂可憐,又該如何!”
陳暉兄弟嘆氣後,再說道:“望桂陳家骨血,還能餓死?”
關氏罵道:“此時還說什麼陳家骨血,就給你們去養!”
兩兄弟看看各自身邊妻、子,也覺生活困頓,不敢出聲。
哭鬧許久,衆人都覺疲憊,但並無清楚主見。
宋通見他們爭執不下,就說道:“陳兄生前,遺命望桂改名陳義!又令宋某照顧家眷,就由宋某贍養阿嫂和陳義侄兒!我家在歸州,就找人護送阿嫂前往。”
關氏不肯去千百里外的歸州,哭道:“我們都是平原田野,生活安適。怎肯去滿眼大山的地方?”
“那麼,宋某如有軍中賞賜、酬財,就郵傳到阿嫂這裏。”宋通再說道。
“如何能信呢?人情寡淡。”關氏仍是不願。
陳暉的兩兄弟和里正拉着宋通,走到院外,訥訥良久才說道:“關氏不淑,頗有違婦道之行。本來我們也和她爭執,她只說待陳暉回來就行和離,孩兒留給陳暉。陳暉戰死在外,倒也不知道此事的好。但是望桂,哦,是義兒,實在不好安置。”
宋通聽罷,心中惱怒,想起陳暉的和善儒雅,更加悲痛激憤。
他立即說道:“我帶義兒回去,必好生看顧!”
段晏着急攔阻,宋通只是呵斥。
衆人沉默許久,只好認同,再反身進院與關氏說明。
她也不敢再亂語爭論,只是哭泣不語。
宋通說道:“阿嫂,我這裏還有六匹絹,一併交與你。阿嫂但請放心,宋某必好生照看義兒!”
段晏一愣,隨即急得撓頭,心想“這是把我的三匹絹也計算進去了。我還要當做本錢生息的。”再有惱怒,此時也不敢明言阻攔,他只得繼續旁觀。
宋通心中既尷尬又憤怒,雖然不敢大聲,也忍不住說道:“怎可這樣說話!”
關氏又哭了一會兒,抹去眼淚,哀傷地說道:“只好如此。以後,義兒就認你作義父罷。”把陳義叫到身前,哭道,“義兒,這是你父親的同袍宋阿叔,他必好生待你!你叫他義父,隨他去罷。”
陳義一直低頭抹淚,此時卻立即大聲拜禮道:“義父!”
衆人暗自搖頭,都知道這孩子也不想再跟他娘生活了。
宋通上前抱起他,也是淚流不止,說道:“吾兒,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的。”
陳暉兄弟又再和關氏爭辯,說是關氏離去,陳暉家資儘可帶走,院落田地必須留下。
關氏再哭鬧不止,意思是並不離去。
陳輝兄弟知道她想和姦夫留在裏坊,罵道:“既如此,何必拋卻義兒!”
關氏哭叫道:“非要逼我言語,當初陳暉並不婚娶,只把我當作妾室!我良人女子,只爲他能獲取功名,忍辱垢身與他過活!他死在邊疆,死前才說是娶我,早做什麼!陳義是他骨血,與我亦不相親!我乾脆孤苦一人,就要你們逼死!”
“你不要先來糾纏!陳義爲何與你不親?不自省麼?兄長出徵幾年,你自己做了什麼?!”
“既知道是妾,還敢爭搶家財!”……
陳暉兄弟們的內人也紛紛喝罵。
“我做了什麼?哪個癡漢瘋婆敢來講明說清!”關氏還罵道。
宋通覺得實在不堪入耳,懷中的義兒也不斷向外踊身,就抱着他走到院外。
里正也跟了出來,宋通說道:“總是陳暉認可,還生有一子。陳暉兄生前的確說了,回來要與關氏行六禮正式婚娶的。里正出面說話,不要再讓他們爭執了。”
里正只得嘆氣說道:“關氏狠辣,只爲自己快活,連親生兒子也覺得礙事。好了,你也放心,好歹要關氏出錢安葬了陳暉。我也去勸,就留下關氏在這裏,你不要再惦念。”
宋通帶着陳義,跟着里正轉回到院中,勸開衆人。
陳暉兄弟及內人們雖然心頭惱怒,也只有強忍下來,說道:“宋六兄弟放心,我們都聽里正的。阿兄資產給了她也沒什麼,只是氣憤不平,說幾句氣話而已。”
“我這氣憤哪裏去說!”關氏一聽,再次怒罵道。
“你還氣憤,說出來聽聽,從哪裏來的氣憤?”陳暉的弟媳們再次忍耐不住叫罵道。
又是吵罵許久,好歹在衆人勸阻下逐漸平息。段晏讓鄉親們幫着把棺材擡下,操辦靈堂祭奠。
過了幾天,見陳暉的屍身棺材入土,宋通拿到里正送來的收養宋義的書牒,就帶着陳義,與段晏離開。
宋義與宋通一同坐在馬上,不斷回頭張望,卻並未見到親人來送。
宋義心裏淒涼,頓時放聲大哭。
宋通看到身前的這個孩子有些失落,心想“妾生子就這樣不管不問!也是陳暉兄可憐,沒有早些定下親事。陳暉兄託付於我,我必待此子如親子一般,不負陳暉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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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洛陽的路上,宋通等人見到驛道中,在唐兵的護送下,大量的胡族男女騎馬、乘車、乘舟、步行,迤邐向長安方向前行。
宋通看着這不見首尾的隊伍,暗自詫異。
“我剛去問過了,這是早先在朔方六胡州叛亂的九姓粟特人。現在陛下開恩,赦免了他們曾經的罪過。又於朔方設置了宥州,重新令他們過去居住生活。”段晏說罷,合十祈禱。
宋通想起曾在軍營中聽營將梁和講過此事。是開元九年粟特人康待賓反叛被平,他的部署都被遷徙於汴州、鄧州等地。過去了十幾年,他們終於盼到回去的時機了。
再想起舊日軍中同袍或死或散,尤其是賀遠至更還污名在身,宋通連連慨嘆。
眼見無數胡人男女默默西行,宋通也暗祝各自平安,就招呼段晏打馬快行,急於趕回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