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唐因緣錄 >第119章 左殺將軍
    天地之間的滄桑衍變,只要看到在乾涸的河道邊上,默然屹立的這十幾株早已枯死的胡楊樹,就大致明白了。這裏是沙磧,也許曾經是滄海;這裏是沙磧,也許以後是滄海。

    白刺、駱駝刺、刺旋花、沙棘……,就連左近的雜草都是帶刺的,連馬兒去喫時也要小心,只有野羊、駱駝不怕。如果高地的那些野犛牛來喫,應該也是不怕的。

    從漠北可汗大帳歸來的阿史那博恆,長槊還是掛在赤影身側。他一邊舉着酒瓶喝酒,一邊找尋着一路走來能夠見到的生命跡象。

    一團枯草,被風吹得四處滾動,從赤影的馬蹄前跑過。阿史那博恆的視線又被它帶走,看着它一會兒爬上沙丘頂,一會兒又滾落谷底。

    這是它在積極尋找着與天道自然的契合。只要有一場雨,只要有一線溪流,它就能紮根下來,不多時就枝繁葉茂。直到下次乾旱來臨的時候,它就又從沙地裏收起自己的根系,甚至還分解出幾蓬自己的“子孫”,再隨風吹動着,去尋找一切可能的生息之地。

    “還魂草”、“風滾草”這樣四處亂跑的傢伙,阿史那博恆不太喜歡。他覺得它們太詭異了,除了燒掉,它們是永遠也不會死的。這樣,不就比阿史那還要厲害了麼?

    “曹世宇,你去點個火把來,追上那些風滾草燒掉。”阿史那博恆憤恨地說道。

    “燒它們做什麼?沙漠裏的火把又用什麼來做呢?”曹世宇看着阿史那博恆笑道,心裏知道他又差不多是半醉了。

    “這樣的小事,還要我這個左殺將軍來告訴你麼?”阿史那博恆脫口而出,說出來自己也是臉紅。

    這是什麼“左殺將軍”啊!昨晚——

    威武的衛兵們手中舉着的聳入半空的旗杆上,被裝飾成金色、銀色的狼頭下,無數大纛旗正在隨風舞動。

    阿史那博恆摘掉兵械,交到侍衛手中。看看碩大的可汗帳的大帳門,他心中充滿得意。

    昂首穿過帳門兩側手持槍槊刀戟的武士們的站隊,他大步邁進了那可以容納上千人的大帳。

    阿史那博恆看見帳內侍立的人羣,都恭敬地分成兩列站立。而坐在大帳盡頭,視線裏只有不足一尺高的可汗已是遙遙可見,

    他的心中無比激動。多年的夢想即將實現,能不激動麼?

    他大踏步走過去,還沒走出幾步,就被帶刀侍衛蠻橫地攔住:“就在這裏行禮!”

    阿史那博恆怒視着他,說道:“我上前與可汗說話!”

    “就在這裏行禮!”侍衛再次喝道。

    阿史那博恆心想,自己應該顯示出經過漢地教化的樣子,不要與這野蠻人糾纏。他就不再生氣,大聲對着可汗喊道:“阿史那博恆,前來見禮可汗!”說罷,他單膝跪下,雙手指地,俯首行胡禮。

    大帳中立即變得嘈雜,“嗡嗡”的聲響像是無數蒼蠅的飛鳴。

    自己看不清,也聽不見可汗有無舉動或命令,只得這樣跪着不動。

    許久,身旁有人喝道:“可汗問你,聽說你是同羅人,憑什麼姓阿史那!”

    阿史那博恆“呼”地站了起來,大聲喊道:“我阿史那博恆祖上爲突厥可汗拼死戰鬥,曾被命爲‘大設’,所以有這樣的姓!今天,阿史那博恆還要再來做大設!”

    聽不見可汗說什麼,阿史那博恆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又是身旁這人傳話道:“你只有二百人,做不得大設那樣的高位將軍職!而且,你也沒有戰功奉上!比如,殺幾個唐人將軍。”

    此人話剛說完,大帳裏立即猶如暴風雨突襲而來一般,響起接連不斷地呼哨和放肆地大笑聲。

    阿史那博恆額頭上的青筋暴跳,血液上涌,雙拳緊握“嘎巴”直響。

    他又想道“既然已經受辱,再自己把自己的拳頭捏壞了,更不划算。”就鬆開手,他大聲喊道:“可汗!我千里來投……”還沒鏗鏘有力地說完,自己右前方站起來一個人,舉手打斷了他。

    那人又躬身對着可汗施禮後,說着什麼。可汗久久不動,然後點頭認可,又傳話下來:“可汗獎勵阿史那博恆歸來之功!任命爲‘左殺將軍’!爲左殺判所屬!”

    阿史那博恆恐怕大帳嘈雜,可汗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又大聲喊道:“可汗!能否再分給阿史那博恆一些兵馬、兵械、糧草?”

    又是一陣鬨堂大笑之後,有人傳話過來道:“既然已是突厥的將軍,就自己去草原、沙磧、漢地去找罷!可汗沒有多餘的這些物什,給毫無功勳的人!”

    阿史那博恆也不再爭執,說道:“阿史那博恆走了!”說罷,他扭頭往外走,又是一陣笑聲在身後迴盪。

    邁向大帳門口,他才發現那裏射進來的陽光,燦爛無比。

    “站在那裏,才真的像是‘天神’寵愛的人的樣子。”

    走到大帳門口處,在最爲光亮炫目處停留片刻,又回頭看了一下處於黑暗之中的大帳內,他才大步走向駐地營帳。

    這樣的“將軍”,或者可以是成百上千吧?昨天的遭遇,對於雄心壯志的阿史那博恆來說,不啻於兜頭一盆冷水。

    這世間,本來弱者就是要在強者的鞭杖之下生存的。

    是啊,即便可汗給了自己大設的職位,又能怎樣呢?不過還是個虛職罷了,恐怕是個更大的笑話。

    現在看來,自己實在是異想天開,實在是奢望太多了。就是那一點點可憐,但又是毫無必要的自尊——其實更像是卑怯的虛榮心,在翻騰作祟。

    自己在可汗大帳中那樣大喊大叫,充作強橫,就可以抹平內心深處的自卑麼?

    若自己爲強者,又會怎樣對待弱者呢?當歌唱讚美自己的歌聲,在醒來的那一刻,響起在耳邊的時候,自己何嘗沒有想在世人面前炫耀的那種所謂自豪呢?這不是自卑又是什麼?!

    “面皮厚一些,或者乾脆不要這麪皮,根本就不用想這些的。”阿史那博恆胡亂想着,“況且,我是天神寵愛的阿史那博恆。一切只能靠自己,本來就知道的。‘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怡要我每日背誦的。”

    “阿史那博恆的確有點醉了”,曹世宇這樣想着,回答道:“沒有物什做火把的。”

    “去追上那些亂跑的草,就拿它們來做火把!點燃後再去燒亂跑的草!”阿史那博恆大喝道,催動赤影追逐風滾草。

    曹世宇看他醉態已現,連忙過來拉住他的馬繮,說道:“先趕路罷,時辰不早了!這些草燒不完的,留一些在沙漠裏也好,有點雨水後還可以見到點綠意,讓後來趕路的人看到希望。”

    “對,這樣也好。但若是戰陣,一切都要燒光的,不能留給敵人!”阿史那博恆說道。

    “這裏哪來的敵人呢?誰敢在可汗帳左近爲敵呢?”曹世宇笑道。

    “沒有敵人,我們相互就是敵人!回去我們‘拔河’、‘角抵’!”阿史那博恆喊道,帶領衆人向西南方向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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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朗士傑和賀遠至正在說着現在的邊地形勢。瓦哥本着急地走進氈帳。

    瓦哥本說道:“本來已經託好龍本佳巴,請他安排賀遠至出去。他原本是要調到南詔與吐蕃邊境,但是軍情突然緊急起來。他現在卻被調去了隴右前線,也不敢再提及賀遠至的事了。”

    仲朗士傑沉默地想着辦法,賀遠至卻坦然道:“這有何難!我就是一死罷了!仲朗兄連戰陣都不允許我再去,我又怎能去殺害自己的國人呢!”

    瓦哥本不悅道:“你如此着急說這樣的話,不是更讓仲朗兄傷心麼?”看仲朗士傑久不作聲,又問道,“仲朗兄,可是想出什麼辦法了?”

    仲朗士傑想了好久,說道:“我親自送你去南詔邊境!就說我已是殘廢,要去美朵故鄉祭奠她。你就假作我的侍從。到了南邊,我再改道去南詔,必送你出去。目前吐蕃與南詔關係尚可,應該是容易出去的。”

    賀遠至爲難地說道:“仲朗兄傷勢未還未痊癒,如此奔波,恐對身體不利,不如再想他法罷。”

    “就這樣很好。瓦哥本,你去向佳巴申請書牒。讓他同意我們返鄉祭奠就可以了,也不用他難作的。”擺擺手,仲朗士傑對瓦哥本說道。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出發呢?”瓦哥本問道。

    “很快。”仲朗士傑笑道,“我也沒什麼財產,只有一些羊只罷了,變賣了就可以起行。只是賀十一,回到中原也還是要自己打拼。雖然我捨不得你那樣,現在卻也沒有他法。你要做好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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