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樂師也不讓商音幹活，硬逼着她跟禮儀姑子學這學那，跪這裏拜那裏。</p>
唉，可憐此生爺孃都沒跪過的娃，菩薩也沒拜過，膝蓋就獻給了不相關的人。</p>
爲了禁止商音再翻牆，胡樂師特地把圍牆又砌了七尺高。</p>
不過有吉貝在，再砌八丈高都是白費泥巴。</p>
於是，胡樂師就把吉貝鎖起來了，除開送飯時辰，其他時間吉貝都是不見天日。</p>
不過，關得了裏面的，擋不住外面的。教儀姑姑上恭房回來，商音就被獨孤默攜跑了。</p>
獨孤宅內，快要枯殘的芙蕖池裏咕咚咕咚響，遠遠瞧着像是一衆小蛙在排隊跳水。原是商音捧一把小石子，坐在石頭上無聊地打水漂。</p>
可是總不超過兩漂。</p>
“曲丫頭，爲報答我救你出苦海，你唱首歌給我聽。”</p>
他們佔得了彼此的便宜，一個叫他“小人”，他就叫她“丫頭”。</p>
商音瞟了獨孤小人一眼，往池裏扔兩顆石子，咕咚兩聲代表“不唱”，扔完石子拍拍掌上灰塵，拐過獨孤宅的偏院輕車熟路進入平康坊。</p>
商音想給忘憂一個驚喜，來到繡閣前二話不說先敲門，手才扣第二下就撲了個空。</p>
開門速度比風快，如鬼魅無形，商音反被嚇一跳：“哇，無憂，敢情你站在門口啊？”</p>
“喔，商音，是你。”</p>
忘憂明顯一臉失望，悶悶坐回妝鏡前。</p>
“不然你以爲誰呢？”商音捧臉眯眯笑，胡謅唱了兩句，“俏娘子妝罷笑吟吟呀，在喚誰家的俊郎呀……”</p>
忘憂被逗得羞愧了，拍她一記：“胡鬧。”</p>
商音眼光一閃，伶俐地捕捉到一把漂亮的五絃琵琶，抱來看時，逆天的工藝讓人半天合不攏嘴。</p>
琶身用螺鈿裝飾，正面鑲着騎駱駝的異域胡人，螺鈿中細描金線，紅碧粉彩，襯得胡人像是披着金銀色的流沙從大漠裏走出來般；再翻看背面更爲驚豔，鑲滿了無數片螺鈿玳瑁的夜光貝殼，每個貝殼又雕有精細花紋，微染淡金，有一種過分的絢爛堂皇。</p>
真怕是琵琶仙子遺落在人間的獨門樂器，商音倒也認識它，可滿是榮幸的歡呼雀躍：“哇噻，這是螺鈿紫檀琵琶嗎？我聽說前幾年倭國遣使大唐，玄宗皇帝爲促兩國文化交流，特地送了一把出去呢。”</p>
“不錯，正是螺鈿紫檀琵琶。”忘憂也滿臉榮幸。</p>
雅頌樂坊所有的琵琶加起來也抵不上這一把，商音可忙活了，抱着琵琶滿屋子逛，一會兒對着窗口亮光眯眼觀摩螺鈿，撥絃試過音色後又貼耳拍拍琶板；一會兒歪頭獨眼瞅音孔，甚至抱着琵琶鑽到牀榻下，她在檢驗貝殼是不是真的會夜光。</p>
中間還問來問去地反覆嘀咕：</p>
“傳說中的琵琶之首不賴呀……”</p>
“雅頌樂坊若有這寶物鎮坊，人人得要學琵琶。”</p>
“嘖嘖，如果胡師傅看見了，拿我來換這把琵琶他絕對二話不說。”</p>
……</p>
嘀咕半天了她才意識到關鍵：“忘憂，這可是御物，你怎麼會有！”</p>
舉骨梳蓖頭的動作停罷在空氣裏，忘憂換了一個認真的神情回答：“是歡伯拿來給我消遣幾日。”</p>
“哪個歡伯？那個李歡伯？”</p>
忘憂點頭，臉腮綻出兩團嬌花。</p>
商音撇嘴：“就是上次在這裏追抓我的那個李歡伯？這幾天你不來樂坊也是把時間用在他身上？”</p>
忘憂嘴角上揚，默認。</p>
“嘖嘖，簡直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朝有意抱琴來呀！”商音不屑地咂嘴，噼裏啪啦講一堆，“呀，你知道這種男人的嘴巴能講出一朵花嗎？完了，你的心被他拐了！首先他就沒跟你說真名，他是當今的鄭王，皇子呀，人家王妃及無數姬妾，對待漂亮女人免不了逢場作戲。不信你去問獨孤默，皇家的事情他最知道了……”</p>
忘憂一邊說一邊摁着商音坐下，對鏡子裏的美人轉移話題：“不說我了，說你吧，你的如意郎君是哪種類型呢？”</p>
什麼樣纔算如意郎君？</p>
商音想都沒想過這個詞。</p>
當朝的良賤制度非常嚴謹，貴族平民即是良人，奴婢樂戶之類便是賤人，兩個階層之間絕對不準通婚。賤女若想嫁得良人，要請官府執行一道放良手續，將賤籍剔除，這樣也只能做比婢女高一級的侍妾。</p>
生在賤籍的女子，做不了正妻。</p>
所謂生來就比人低一等，莫過於如此。</p>
別人看不起樂伶，還不允許自己看得起自己麼！</p>
還不允許揣點夢幻的憧憬，等着心上人駕七彩祥雲來娶麼！哪位妙齡少女還沒點豐富的想像力呢！</p>
商音擡頭看向窗外，目光遇上不知名的大雕滑翔過去，一眨眼還沒看清楚，孤獨漂泊的浮雲又重新明晰在她的視野裏。</p>
彷彿是未來心上人的音容現在那片藍天裏，商音眼裏明媚如春，豪言壯語：“鳳凰翱翔千仞，非梧桐不棲，商音舉世無雙，非英雄不嫁。我仰慕的英雄不只是能保護我，還要能守住山河妖嬈，社稷安康。”</p>
忘憂忽想有根紅線也許可以系一系，笑講來：“獨孤默是武將後人，也是英雄，再說他好像很中意你喔。”</p>
把獨孤默扯入這個話題……</p>
額，商音只覺得頭上有隻貓頭鷹嗷嗷亂叫，狡黠飛過。</p>
“他？還是算了吧，是誰的英雄都行反正不是我心中的英雄。”商音擺擺手，很嫌棄地回絕。</p>
大家相識已有一段時日，忘憂以爲他們是郎情妾意，如今看到商音堅決回絕才知是自己多想，便又拿商音說的話取笑：“梧桐乃樹中之王，鳳凰又是鳥王，你拿鳳凰來比作自己，難不成你想嫁天子當皇后呀！”</p>
“咳咳——”商音被忘憂的話嗆到了，擺手冷笑：“別，那可不是我所想。胡師傅逼我考宮廷樂伶，我七天才喘口新鮮空氣；我能當皇后？呵，不出三天，小命準嗚呼。”</p>
“那你可遇見傾慕的英雄了？”</p>
“起碼要像上次那個……”商音正說着，話突然卡在喉嚨裏，腦海裏莫名閃過上次殺馬人的臉龐。</p>
他豪氣屠馬，真是個英雄呢！</p>
就是脾性怪冷的，整個人像冰塊雕出來的一樣。</p>
忘憂催促：“我不買關子，你甭賣，快說是誰。”</p>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的英雄至少不能一頭瘋馬都制不住……”商音噘嘴嘀咕，又驚想真是見鬼，幹嘛要拿那個冰雕怪打比方喔！</p>
忘憂探出端倪，抓着不放：“還不從實招來。”</p>
“不認識。”</p>
“哄鬼呢，必須說。”</p>
“哎呀呀，我真不認識他…”</p>
……</p>
兩個人執拗一番，各種聲音穿透到閣外迴廊，咯咯的笑鬧聲，凳子咚咚倒地聲，忘憂絆倒的哎呦聲，商音禁不住撓癢癢的笑聲……</p>
只是她們誰也沒看見，暗淡的閣窗上重新撲回一束光線，準備歡喜邀商音去喫炙羊肉的獨孤默，背影黯然消失在刺眼的光芒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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