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和郭子儀的威武坐騎駕在前頭，後面跟着鄭王李邈，召王李偲及其他親王，再排下去就是高低位列的武官，獨孤默在這列其中。身後的小士兵卒腳步齊一，凜然有序，別有一番驚天動地。</p>
“唐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雍王驍勇！郭令公驍勇！……”</p>
槐街兩岸，百姓的歡呼雀躍如一陣陣江海漲潮，後浪推翻前浪。</p>
商音是一抹不起眼的小浪花，小身板穿梭在人潮裏，茫然擡起頭來，馬背上的英雄清晰入眼。</p>
她看到那個笑起來都不像笑的冰雕怪，滿臉的從容，永遠挺着榮辱不驚的姿態，冷漠起來天上最亮的星辰都要打哆嗦失去光色。因陶壎逐步認識，那時他淡淡告訴她，他只是一個小差吏；</p>
她看到那個受百姓愛戴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榮耀加身，虎軀一震霸氣生，兇起來誰也不敢惹，連一粒塵埃都不敢落染他的戰袍。在汾陽王府相見，那時他幹勁地告訴她，他是一位將軍；</p>
她看到那張尊貴的面孔，身上流着尊貴的血，排在尊貴的首位，他騎的良駒也變得尊貴。他再尊貴下去，說不定就是儲君，接掌江山的主……尊貴得她都不敢靠近。他看不見茫茫人海里渺小的她，現在，所有呼喚聲都在告訴她，他是雍王。</p>
三種身份，同一個人。望遍整個長安城，大抵只有商音會這麼蠢。</p>
大家爲了一睹雍王的風采，使勁地往前涌，爭先恐後地擠呀擠，尤其是平日裏春風一吹就柔倒的小嬌娘，現在個個壯成橫行霸道的母螃蟹！</p>
反正商音看夠那張臉了，管他呢，任由被人潮推得越來越後……</p>
“啊！”後腳跟忽的一空，她大聲尖叫，颯然栽進槐樹旁的排水溝……</p>
沒人拉她爬上來，誰會有多餘的眼睛看見她掉水溝呢。</p>
唉，卑微到掉溝裏。</p>
這條天門街又長又寬，長年流動的污水醞釀着千年老淤泥，可以薰死一羣耗子！然後死耗子葬在老淤泥……商音一嘔，吐出了昨晚喫的黍飯……</p>
她從溝裏爬出來，暗暗發誓，哪怕以後皇帝老子回長安城，也不來湊熱鬧了！</p>
去郭家沐浴換衣的時候，郭曖巔笑，腰板都快要笑斷掉了。</p>
“郭六，何事笑得那麼開懷？”剛進客廳裏來的獨孤默不明何事，但是遠遠聽見郭曖的笑，他也被渲染着笑走進來。</p>
郭曖緩了緩笑點，看見獨孤默軍衣沒換，就正經問：“獨孤兄，你從哪裏過來的？”</p>
“從槐街過來。”</p>
商音以爲郭曖不笑了，誰料他變本加厲地取笑：“我們都是從槐街上回來的，可商音不一樣，她是從槐溝裏爬回來的。”</p>
她細眉直立，大眼一瞪，尖嗓立響：“郭曖，你再笑，我詛咒你娶個悍婦！”</p>
郭曖立刻閉嘴了，像個木頭人靜止不動，只有眼睛珠子在轉。每次郭曖惹了商音，她都這樣詛咒，他也是這樣投降。</p>
“怎麼掉溝了呢？哪裏受傷了？身上的鞭傷可復傷？”獨孤默倒是笑不出來了，看見她後腦勺腫起來，他的心也疼得要溢出血。</p>
然後很不爽地離開了郭家。</p>
歌舞作坊是敵軍掠劫的好地方，雅頌樂坊免不了財氣大傷，此時工人們在修繕殘局，木架噔噔重造聲，叮咚修樂器聲……各種烏壓壓的聲音撞在一起似是鬧架羣毆的小獸。</p>
這麼吵，但商音大老遠聽見的是爲金銀財寶哭喪的胡師傅。</p>
他穿着舊舊的缺骻夾袍，鬢間亂了一縷灰髮，不嫌髒地坐在地上，算盤賬本攤一地，銅板少得可憐，他的眼珠子快要湊進銅孔裏，巴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半用。</p>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嘛！呀呀，別嚎啦，好好的胡師傅硬是哭成湖裏爬出來的水怪似的。”商音坐到他旁邊，小嘴一咧，文藝話與粗話一併爆發。</p>
胡師傅的眼睛頓時明亮，悲傷一掃而空，打量她一圈後展顏笑說：“丫頭，你回來就好，傷好點沒？在汾陽王府喫得香不香？吐蕃賊有沒有欺負你？那個該死的鄭王，敢打我的寶貝徒弟！我要天天在背後罵他，讓他噴嚏打得嘴巴鼻孔歪……”</p>
“還是胡師傅最關心我了。”她撲到師傅懷裏，噥嘴撒嬌，方纔掉溝的委屈立馬褪去幾分。</p>
“那當然了！我撿商音必有用，千金散盡讓她掙。”胡師傅鬼靈的眼賊溜溜地轉，嘿嘿一笑，扎心的面孔原形畢露。</p>
商音哼一聲跳起來，錘錘那隻貔貅胡的小胸口，然後翩翩橘衣地溜了。</p>
衣袖帶着一陣風颳去，胡樂師後知後覺，嗅覺遲鈍地回味了許久:“這丫頭什麼味道，臭臭的……”</p>
上了樓閣寢房，吉貝正在收拾屋子，除了亂也沒什麼嚴重的損壞，得歸功於商音兩袖清風，沒金銀財寶可藏。</p>
整間樂坊，一定是胡師傅的房間最慘，如果他的榻褥跟牆不被掏空好幾十個洞的話，那敵軍可就白掠一趟了。</p>
商音習慣性地拉開桌屜，裏面空空如也，立刻掀屜倒櫃地找東西。</p>
“商音，你找什麼呢？”</p>
她頭也不擡：“你看見我放在這裏的小竹頭了嗎？就是我們小時候玩打的竹螞蚱。”</p>
吉貝搖搖頭沒說什麼。</p>
莫名其妙，誰眼瞎會掠一個三寸的小竹頭，一定還在房間裏。商音拾搗了半天，連一片小木屑都沒看見。</p>
入夜，雅頌樂坊被月色籠罩得恬靜，一曲悠揚的壎聲穿梭在恬靜的時光裏。</p>
商音躺在榻上輾轉，手指當做小竹頭敲叩腦門，尋思上次跟小李迥打螞蚱，被竹頭敲到額頭時那種似曾相識的錯愕，如今尋不回來了。</p>
夜更深，遠處的壎聲更加清晰悠然，雲起雪飛。商音立耳細聽，那首曲子居然是她自小愛唱的。</p>
……</p>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p>
春花易殘秋月盈，我與君成雙</p>
言君志，話卿歡，榮華共長安</p>
一曲商音莫殤歌，歌長歡未央……</p>
商音對吹壎人起了興趣，下榻重整衣束尋去，因爲她認爲世界上除了她跟吉貝，沒有人再會這首曲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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