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苞乍開的時候，成都迎來了第一場春雨，春雨驚蟄，萬物萌動。大街小巷，兒童們都愛唱杜甫草堂裏出來的那首《春夜喜雨》，甜糯的蜀地發音親切，蘊含着當地的文化民風。</p>
丹青樓上聽微雨，美人執筆繪丹青。《春夜喜雨》一詩，舊年從杜甫口中吟出，今年從落雁筆下，躍然於紙上。</p>
樓內一衆丹青小生正歸學，商音于歸去的人羣中逆流而來，肩上還沾着一片春雨打溼的杏花，笑道：“落雁，恕我唐突而來，有事要請教你呢！”</p>
“你怎麼是一個人來的？”落雁悠然地捲起風乾的畫作往畫桶擱去，朝商音後頭顧盼一番，竟面有失落，“那位李郎怎麼不同你一道來？”</p>
“雜人多了，可就不好請教了。”</p>
商音拿出一面絹布遮的面具，緩緩展開，露出一張猙獰的“紅鬼面孔”。</p>
“這是上元節的鬼戲巫師儺面，我多方詢問，都找不到與這面具一模一樣的繪法，不知從何處流售，想到你在這方面頗爲熟知，還想請你幫忙。”</p>
落雁拿過面具摸其材質，像是覓得一幅難得的名畫般訝異：“繪法生僻怪異，手感似乎偏於粘澀，這‘紅鬼’難道不是朱漆塗的？怎麼感覺有種說不出來的偏激，材質也不是假面常用的楊柳木或香樟木，看來不是市面之物。我倒認識一位繪假面爲生的老翁，我託人去問問，待有消息時去貴邸回信。”</p>
“不用勞煩，你告訴他住在何處，纔是方便了。”</p>
“也行。”</p>
商音按着落雁給的地址，尋到那位繪假面的老翁家，扣開桃木雕的門，院子裏一羣蜻蜓胡亂地低飛，如急雨一般胡亂拍在人身上。</p>
空氣裏還摻着漫着漆顏與香木的味道，老翁已是駘背鶴髮，背對盤坐在蓐茵上，木案上正是赭石，雲母，藤黃，槐花等調色的礦石與植物。</p>
屋子空曠若有回聲，牆面一俱掛滿了形形色色的假面，商音適應着氣都在慢慢喘，老翁緩緩轉過身，老態龍鍾：“你就是那個想查假面的人？”</p>
“是的。”</p>
商音看見那老翁臉上的皺紋與說話的語氣一樣深沉，衍生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她乾脆利落地應答，將手中的紅鬼面具遞過去。</p>
老翁只是淡掃一眼面具，並不沒有接過，眼中露出一種再平常不過的眼神，像是見怪不怪了，繼而漠然地瞅了一眼商音，有點防備地問：“你手中的假面，從何地得來？”</p>
“年節燈戲，驅儺人遺留下的。”</p>
“小丫頭，你說謊，這並不是驅儺人用的假面。”</p>
“商音並沒有說謊，的確是驅儺人的。”這是一個自以爲是的較真。</p>
“我的祖輩，世世代代以製假面爲生，樂舞用的面具，百戲用的面具，狩獵用的面具，戰場上用的面具……無一不曉。驅儺的鬼戲面具不吉利，因爲它用來趕鬼驅妖。比驅儺更不吉利的，是你手上的紅獠假面。”</p>
“那用這種面具的，是什麼人？”她小心翼翼地問。</p>
“獠人。”很是乾脆的兩個字。</p>
“獠人，是山賊一類嗎？面具一出現，代表着他們出動下山了嗎？”商音所想應該是如此。</p>
老翁帶着毫無情緒的表情淡然地敘訴，唯有目光炯炯有神，盯着商音手中的東西，口出驚人:“例如你手上的東西，用亡人骨磨成的假面，亡人血染的顏料。”</p>
亡人骨磨成的假面！亡人血染的顏料！</p>
“……”</p>
那一瞬商音的意識似乎被什麼東西緊緊揪住，嚇得指尖一鬆，“噔”一聲紅獠面具落在地上應聲而裂，像有人從高處墜落，骨骼頭顱一起斷碎，清脆得響徹腦海，迸出的碎片是鮮血蔓延土地，彷彿開出了妖異的紅花。</p>
他又冷颼颼說:“獠人能讓這種面具出現在你手裏，說明，你們有淵源，不會是恩，只能是仇！”</p>
雷聲乍起八歲那年的舊事，舅舅與舅母的骨骼與鮮血。死裏逃生的商音，顫抖的聲音像是有遲鈍的刀子一刀刀費勁割着聲帶：“……對的……沒有伏法的人，償命是他們應得的……”</p>
“呵，果然是獠人，他不來找我，我還準備去找他呢！”她冷笑，話落尾處，外頭“轟隆”一聲，春雷滾過大地，亦如手中的面具迸裂在地上。</p>
商音從老翁家出來的時候，雷如狂龍亂舞般在天邊炸開了洞，不僅一邊吼，還一邊潑大水，大瓢大瓢地洗滌人間，打在身上像是碎石擊過來一樣疼痛。</p>
很快，這種疼痛都被一把桐油紙傘給擋去了。</p>
“方纔你跟老翁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會殺掉獠寇！”</p>
清晰的聲音自雨中傳來，在繁錯的雨聲中更顯得低沉穩重。</p>
商音擡頭，看見他挺拔地站在面前，任由雨點地將他的蜀錦羅袍打溼，一道道錯亂的線條，而他，不慌不忙，就像享受着春雨恩澤的松柏。</p>
那張貫於招惹風流的嘴，說起那般豪邁的話，其實也不錯，大有名將的風範。</p>
商音這樣想着，很快，他就露出本質的陰笑：“你似乎只記得我是登徒浪子，不要忘記我還有將軍的身份。我，獨孤默，鄭重告訴你，本將軍此番入蜀，主要，是來瞧蜀地美人，順便剿滅蜀寇。”</p>
“……”一番輕重顛倒，商音無語，剛還心誇他來着。</p>
他說的確實沒錯，來瞧的蜀地美人就站在他面前，此番入蜀平獠的武將也原本不是他，是他自動申來的。</p>
“獨孤大將軍，您是蜀地的福星。”商音抿起嘴角，送這位將軍一個微笑。</p>
不遠處的雨裏，蒹葭打着傘跑過來：“小娘子，可算找到你了，阿郎與夫人到處喚你啊！”</p>
不知道他們喚人所謂何事，但是從蒹葭的表情上看，絕對不是好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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